《論語別裁》辦喪事不是演戲
南懷瑾講述
子游曰:喪致乎哀而止。
這是講喪事,我們看到四書五經,尤其在《論語》中,很多次都說到喪事,以現在年輕人的觀念來說,講死人的問題太多了,這也是一個問題。儒家為什麼對於喪事——死人的問題講了那麼多?我們要了解兩個道理:第一要了解所謂人生,只有生與死兩件大事,這兩個階段就是兩頭,好比天象一樣,早晨和夜晚;或如一年的過程從正月到年底,就是這樣一個現象。
所以中國文化對人生問題的重點,在於養生送死。西方文化的重點只有一半,養生非常重要。小孩子在西方文化中很有地位,老年人可憐得很,因為他們對送死不是太重視的。中國則顧到兩頭,養生與送死,因此自古對喪禮就非常重視。但是這種重視,產生了一個流弊,在春秋戰國時,喪禮的繁複,討厭到極點:一副棺材有三套,所謂衣、櫬、棺、椁。
朱熹有一部著作專門講這些的,如土葬還要放木炭石灰等等,說來也蠻科學的。有的地方則不同,天葬的掛在樹上給鳥吃了,水葬的丟在海裡就葬了,簡單得很。而中國的喪禮很繁,繁得過分了,所以當時有人出來反對。
孔子以後的墨子,也是最反對重視喪禮的一個。他討厭透了這些,所以《墨子》裡有一篇《節喪》,以社會經濟的觀點,認為這是很大的浪費,很不應該的,這也是墨子經濟道德觀點。但是孔子、孟子的思想。對於過分的節省是反對的。在《禮記》上有規定,對喪禮是有所修正的,這是我們要注意的歷史文化的事實問題。
第二個要注意的是屬於人類文化的,我們可以不用這個「喪」字,我們研究古書,對這個「喪」字,並不須要頭大,如果思想貫通起來,從人類學的觀點來看,都是一樣的。我們說過,西方文化的根源是宗教,由宗教發展為哲學,由哲學發展為現在的科學,這是三位一體的東西,對於世界上的宗教,我們就以比較宗教來講好了,這也是近年以來在大學裡一門新興的學科,哈佛大學等都有這個系,對每個宗教的教義、哲學理論、方法,都作一個客觀的比較。
我們以比較宗教的立場來看,先不談教義,每個宗教首先講人死問題,而且每個宗教都是專管死人的,教人不要怕死,死了以後到我這裡來,好像每個宗教教主都開了一家觀光飯店,招攬生意:「到我天堂上來,我的天堂第一。」有的說「你到我西方極樂世界,招待週到,非常清淨。」好像我們當年到了上海,一上碼頭,很多打燈籠的旅館茶房來拉生意一樣。為什麼每個宗教都如此,都管死的事,沒有管生的事?
這一點唯有我們中國文化值得自豪,我們中國文化很少談到宗教,我們固然管死,但也管生的,你們站在殯儀館門口看,看得很可憐,每天都有抬出去,有時候每個廳還排隊,上午下午都忙不過來。可是中國文化,是站在婦產科門口看,天天看到孩子抱出來,沒有什麼悲哀,你那裡抬走一個,我這裡抱出兩個,高興得很,「生生不息」。這是西方原始文化與中國原始文化的基本不同點。
但是有一點我們要注意,不管如何,都對於生命的生與死的問題在研究。生與死的確是個大問題,到現在還沒有解決。這就是說中國文化喪禮的境界,古人為什麼到處提到喪禮的內涵,它包括的問題有這樣大,並不簡單,我們不要輕視它。
現在回到書上:子游曰:喪致乎哀而止。
子游的思想是根據孔子的傳統來的,他對於當時社會風氣中,對喪禮過分的鋪張,有一個修正的論調,認為辦喪事要誠心哀痛就夠了,表面上辦得非常鋪張,辦得非常隆重,內心沒有一點哀痛,外面的禮貌再好,仍不是喪禮的精神。古代就是用這樣一句話,概括了上述的觀念,如果現在寫文章,便可以在報章雜誌上,寫好幾評論文批評這個事。
我們現在如果把這句話對年輕學生講,一定會引起反感,他們認為這句話有什麼了不起。這就是學問與時代沒有辦法配合。我們這一輩知道,中國舊式社會因幾千年來的習俗,有的地方,可以出錢僱人來哭喪的,那種喪聲,比唱歌還好聽,就有專門以替喪家哭死人賺錢維生的人,這就是中國文化的流弊。而且這種風氣,過去在廣東、福建某些地方最盛行,因為這是漢唐文化的遺風。這種替人哭喪的人名為「挽郎」,等於現在出殯行列中的中西大樂隊,因此子游提出這個主張來,修正這種社會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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