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第115講 孟子論立身出處的原則
南懷瑾講述
魯平公將出,嬖人臧金者,請曰:「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輿已駕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請?」
公曰:「將見孟子。」
曰:「何哉?君所為輕身以先於匹夫者,以為賢乎?禮義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後喪踰前喪;君無見焉。」
公曰:「諾。」
樂正子入見,曰:「君奚為不見孟軻也?」
曰:「或告寡人口:『孟子之後喪踰前喪。』是以不往見也。」
曰:「何哉?君所謂踰者,前以士,後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後以五鼎與?」
曰:「否,謂棺椁衣衾之美也。」
曰:「非所謂踰也,貧富不同也。」
樂正子見孟子曰:「克告於君,君為來見也。嬖人有臧倉者沮君,君是以不果來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這是孟子晚年,回到鄒魯,退居以明志的一段記錄。魯平公身邊有一個得寵的近臣(弄臣),當然不是什麼大臣,但隨時跟在他的身邊,在某些事情上,會成為重要的關鍵人物——後世得寵的宦官,就是這一型的人物——這個人叫臧倉。有一天,他看見魯平公外出的車輛、衛隊等等都準備好了,馬上就要出宮了。這時,他問魯平公說,你以前出去,事先都會通知隨從的人們,目的地是到什麼地方。可是現在,車輛人員都準備好了,下面的人還不知道你要去哪裡,他們又不敢來問,所以我來請示一下,你要去什麼地方?
魯平公說,我要去看看孟子。臧倉一聽,馬上抓住機會攻擊孟子。他對魯平公說,你為什麼要去看他?你尊為一國之君,為什麼輕易的親自去看一個平民呢?你以為他是一個賢人嗎?為人處世,能夠合乎禮義的才是賢人。換言之,一個賢人所做出來的事情,就一定合乎禮義的。像孟子,父親早死。後來母親去世,他辦理母親的喪禮,遠比以前辦父親喪禮隆重得多。對於自己的父母,辦喪禮時,前後都有厚薄的差別,這就是不合禮制的事。這種人,你還去看他嗎?魯平公說,那我就不去了。
這裡我們看到小人的厲害處,往往是在小的地方,找到一點點小事,輕輕的一撥,情勢就轉變了,這就叫做「讒言」。每個人的心理,具有先天性的缺點,最喜歡聽信讒言和小話。尤其作一個高居上位的人,大道理、大話聽多了,厭煩了。讒言小語乘虛而入,往往非中不可,此所以歷史上都讚嘆明智之君的難得。其實,何止為君,凡作領導人的都要注意。乃至當一個平民的家長,處理任何一件小事,也都要注意。古人所謂「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這是不易的名言。
樂正子,複姓樂正,名克,是孟子的學生,那時他已是魯國的大夫。魯平公有一次與齊王會面修好,在商談國際問題時,樂正子趁機極力推崇孟子。當時隨行的其他大臣,也都說孟子如何如何好,所以孟子這次回到魯國,魯平公想要去看看孟子。現在樂正子得到消息,魯平公取消了看孟子的主意,就去問魯平公,你為什麼不去看孟子。魯平公因寵信臧倉,當然就多少對他有所迴護,答覆樂正子時,就只說,有人告訴我,孟子辦他自己父母的喪事,都有厚薄之不同,像這樣的人,道德修養不夠,所以我不去看他了。
樂正子說,這話從哪裡說起呢?大概聽人說,他對母親的喪禮超過以前他對父親的喪禮吧!這是因為他前一次是以士禮喪祭,行的是魚、豚、雞的三鼎祭禮。而後來他母親死了,當時他有了大夫的身份,行的是羊、豚、雞、魚、膚的五鼎祭禮。(在抗戰以前,大陸上行祭禮,還有三牲祭和五牲祭的分別。三牲是家禽(雞)、鮮鱗(魚)、豚肥(豬肉)。五牲是上面的三牲加上家雁(鴨)和膚(兔)為五牲祭。)這並不是他對父母的祭禮有厚薄輕重的不同,而是他的環境、身份、地位不一樣了,他伋然是在依禮行事啊!
魯平公這時候才明白,但是已經轉不過彎來,於是說,不是的,我並不是指這一方面,我是說他所買的棺木、壽衣的質料不一樣。給他父親的是便宜料子,而用在他母親身上的,都是價錢高的好棺木、好衣料、好被服。樂正子說,至於這一點,也不能說是在禮制上有所違越呀!喪祭用品的價格高低,是因為孟子的經濟環境不同。他以前作士的時候,收入少,買不起價錢高的。後來當了大夫,薪水高,就可以花高價錢,買更美的棺槨衣衾了。這是孟子前後貧富情況不同,關於禮制方面,則沒有不對的地方。
這一段文章,看起來好像平淡無奇,可是幾千年來,社會上人情世態,都是這個樣子,就是現代歐美各國也一樣。中國的古諺,所謂「愛聽小話」,以及「遠重衣冠近重人」,一般人們,都是用這些小事來評論、衡量一個人的高低、善惡、是非的,甚至成為了道德人格的砝碼。
樂正子聽到魯平公這種推諉之辭,也許心想,你身為一國的國君,又不是棺材店、殯儀館的老闆,注意別人買棺材、壽衣的事幹嘛?分明沒有人君之度,不似人君,所以無法說下去,也就不必再說下去了。反正知道他只是個愛聽小話的人,就不再說了。
於是樂正子回過頭來看他的老師孟子。當然,帶有幾分牢騷的說,我曾經向我們的老闆魯平公提出報告,關於老師的學問道德。魯平公聽了,原本要來看你,不料老闆身邊有一個親信的小人———奸臣臧倉,在魯平公面前說你的小話,放了一包爛藥,阻止了我們老闆不來看你了。
孟子對樂正子說,他來看我,自有促使他來的因素;他如果不來看我,也自有阻止他不來的因素。他的來不來看我,其實不是人力所能決定的,那是天命。臧倉雖然是一個小人,說了我的壞話,但是他怎麼有這麼大的力量,左右我和魯平公見面或不見面呢?你不必發他的牢騷了。
照文字來看,我們這一段,可用上面解釋。但是其中「行或使之,止或尼之」這句話,我們如果作一番仔細的推敲,則發現它還有另一層的含義。
這兩句話的文字很美,可作兩面解釋。一種是魯平公如果去看孟子,那是因為樂正子的促成,他為孟子澄清了誤會。他之所以不去看孟子,是另一個因素阻止了他,那是受了臧倉這個嬖人的讒言。而一個作領袖的人,不應該受到別人左右。現在他會受人左右,那麼這個領導人也就可想而知,沒什麼可談的了。所以不必要怪臧倉,臧倉只不過投其所好而已。在基本原則上,他根本就沒有誠心想來看我。
另一種深一層的解釋,孟子這句「行或使之,止或尼之。 」是說,我的道如果能夠行得通,能夠實現,那麼天下自然就會有人,有力量,使我受到重用,去推行我的理想。如果我的道行不通,那麼不需要別人來阻止,我自己也會見勢而止的。老實說,我的道行或不行,「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得機會,救天下,救國家、救社會;不得機會,個人把自己管好。這個「行」或「止」,不是人事可以安排的,在冥冥之中,自有一個不可知的氣數。天下該得太平。我的道自然實行;天下該動亂,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所以我與魯平公不能見面,實在不是人事所可以左右的。你不必去責怪臧倉的挑撥。
上面那句話,可作兩層意思來瞭解,也可以說是孟子立身處世的大原則。歷史上,現實的社會中,一個人的立身出處,隨時隨地都可能遭遇這種類似事件的攻擊。只要多讀些歷史,多經歷人生,反而覺得是很平常的事,一切都會處之泰然,看得無所謂了,就如孟子對樂正子最後的結論。
我曾經寫過四句只像偈語不像詩的話,也正好在這裡提供大家作一參考。
身入名場事可憐,是非競鬥奈何天。
看來都是爭人我,無我何妨人盡賢。
其實,在大道理上,都是因為分別人我而有此煩惱。縮小在現實範圍來講,都是利害的衝突。人就是這樣渺小可憐,但是這只是對個人自處的修養來講。倘使要作一番事業,作一個領導人,就不能馬虎,任憑情緒的衝動而聽信讒言了。不然,因此而錯失得力的人才,甚至牽一髮而動全局,那就太不明智了。
到這裡,〈梁惠王〉的上下兩章,大概都研究完了,這也是研究《孟子》最重要的一部分。因為〈梁惠王〉上下兩章的內容,是孟子一生中,一心一意想拯救當時極其動亂的戰國時代的理想和抱負。他有救世的思想,所以他遊歷魏齊之間,希望能受重於一個政權,透過這個政權,推行他的思想,對天下,對人類社會有所貢獻。而他的思想當中,最高的政治原則,哲學基礎,就包含在這兩章書中。同時也可以說是他學問成就以後,從中年到晚年,出來遊歷國際間的傳記縮影。
《孟子》一書下面各章,可以說是就〈梁惠王〉上下兩章書中,有關孟子的學問、思想、行事等等的大原則,分別加以闡述說明,也等於是孟子自傳自述的個別資料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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