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第113講 兩大之間難為小
南懷瑾講述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間於齊楚。事齊乎?事楚乎?」孟子對曰:「是謀非吾所能及也。無已,則有一焉。鑿斯池也,築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則是可為也。」
在春秋、戰國兩個時代,滕、薛僅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國。但在《論語》及《孟子》書中,都有所論及。所以國雖小,在孔孟的聲光照耀之下,卻也有名起來。《論語·憲問》篇中記載著:「子曰:孟公綽為趙魏老則憂,不可以為滕薛大夫。」就是這個滕國。不過孔孟兩個時代不同,滕、薛的情形也不一樣了。
這次是孟子從齊國再度回來,路過滕國。滕國是一個小國,而東北面毗鄰了強大的齊國,南面又和強大的楚國接壤。我這個小國,夾在這兩個大國的中間,所謂「兩大之間難為小」,我應該向齊國靠攏好呢?或者是投向楚國比較好呢?
滕文公把這個難題提出來,向這位高人孟子請教。孟子也的確是高明,他答覆滕文公說:「你提出這個問題,對不起,我也沒辦法。有辦法也不能講,礙難啟齒。」滕文公聽孟子這樣的答覆,當然非常失望,臉色就沮喪難看。孟子見他這副樣子,又過意不去,於是對他說:在不得已之下,那麼只有一條路比較好。你把你自己的內政先理好,增加老百姓的向心力,團結起來。然後,加強你的國防設施,把護城河挖得深深的,把城牆加高加厚起來,鞏固你國防線上的防禦工程。再和全國老百姓,上下一致,同心合力,保衛自己的疆土,雖然戰死,也不離開本位,甚至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自強自立,寧可亡國,也不向任何一個大國投降,先有這樣的準備,還可以有所作為。
在這裡,我們看到孟子答覆「兩大之間難為小」的基本原則,只有自強自立的一條路。其實個人作人也是一樣,不自強,不自立,不從自己本身想辦法,在兩大之間,怨天怨地,希望得到別人的同情來為自己解決困難,天下不會有這樣的事情。個人事、國家事、天下事,原則是一樣的,只有自強自立,才是唯一的生存之道。尤其以一個小國家為然,介於國際上強國之間的自處,除了自立自強以外,絕無其他妥協的良策。況且愈妥協,將愈增加困難。因此孟子便指出,寧可亡國,也不可喪失國格或人格的原則,作為答覆。
滕文公問曰:「齊人將築薛,吾甚恐,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彊為善而已矣。」
有一次,滕文公再進一步向孟子請教說,薛和我一樣是個小國,可是現在強鄰的齊國,要在薛國建築城池,也就是在薛國的領土上,建築堅強的軍事基地。薛國也是我的鄰近小國,有同病相憐,唇亡齒寒的威脅。看這種國際趨勢,下一步很可能要輪到我頭上了。這種威脅實在讓人憂慮。你看,該怎麼辦好呢?
這個薛國也早已歸入了齊國的版圖,被齊宣王封為孟嘗君田文的地盤。那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孟嘗君門下客,彈鋏而歌的馮諼,強作主張,代表孟嘗君到薛國收取租債,一把火燒了所有債務人契據,以收買民心的名城。
孟子又是拿出他最崇拜的,也是周代歷史上最能謙讓、最光榮的一代——太王的史實。他說,從前太王住在邠地,狄人侵犯他,難以自處,因此搬到岐山下面去住。並不是因為岐山比邠地更好,土地更肥沃,而是在邠被好勇鬥狠的胡人欺凌,沒有辦法,不得已才避到岐山去了的。當時太王雖被迫遷移,但卻忍辱負重的生聚教訓,所以後代子孫——文王、武王起來,才建立了周朝幾百年的政權。你可以效法他這種為善的精神,後代的子孫就一定能稱王天下。大丈夫要創業就要樹立一個美好的典範給後人,為了使子孫能夠繼承下去,在個人方面,無論讀書、經商,或任何行業,都應如此。一定要有這個志向,能不能成功,那是天命。如今你地方小,四面又有強鄰,只有用太王這種精神去做,勉強站起來,但不是站起來去跟人爭強鬥勝,而是自己勉力為善,鞏固內部,自立自強,然後才能慢慢強大,受到別人尊重。
孟子這理論非常對,兩大強國的鬥爭之下,處在中間的弱小國家,若想自立自強,的確是很難的。我們看宋初的局面,吳越王錢鏐的孫子錢俶,本來和趙匡胤、李後主一樣,也是獨立為王,他一看到天下大勢,自陳橋兵變之後,趙匡胤號令天下的章法,他便表示投誠擁護,推趙匡胤當中國的老闆。到宋太宗時,自己取消了國號。他認為這樣做,則自己後代的子孫,不失為諸侯,永遠是方面大員。否則的話,自己估計一切的能力,未必可勝得過宋朝。戰敗了,不只是自己難保,就是子孫也難保。其實他這樣做,還是在等候時機,要想辦法再起來,希望自己留有最後一點小本錢,必要時才能有所作為。
至於同時代的南唐李後主就不同了,雖然也看到了這一點,曾經向趙匡胤上表稱臣,奈何他一天到晚感嘆在詩詞之中,詩詞做得太好了,下不了決心,如果下得了決心,真正能夠有所作為,早就起來有所作為了,即使打敗了,也是光榮的。等到曹彬的大兵團攻到南京的時候,用一根繩子上吊也行,又怕死,要投降又覺得沒面子,最後當了俘虜,被曹彬解送到京,只有在船上作詩感慨,那又有什麼用?趙匡胤批評他說,李煜肯把作詩填詞的精神來治國,就不會是今天的下場了。所以要嘛,就彊為善;不能彊為善,就保子孫,留元氣,以待後來。
國家大勢如此,個人事業也如此。站得起來就站起來,站不起來就得見機振作。但是社會上,有許多人,他在站不起來時不肯爬,爬不動時又不肯躺下,還老是覺得自己是站在那裡,其實並沒有站著,這樣就很可憐了。總之,人生哲學和政治哲學的道理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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