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第87講 孫嘉淦〈三習一弊疏〉
南懷瑾講述
孫嘉淦,字錫公,山西興縣人。康熙癸巳進士,官至協辦大學士,諡文定。
(此疏乾隆元年上。曾文正公〈鳴原堂論文〉云:
「乾隆初,鄂、張兩相國當國,蔡文勤輔翼聖德,高宗聰明天亶,如旭日初升,四海清明。每詔諭頒示中外,識者以比之典漠誓誥。獨孫文定公,以不自是匡弼聖德,可謂憂盛危明,以道事君者矣。純廟御宇六十年,盛德大業,始終不懈,未必非此疏裨使高深。厥後嘉慶元年,道光元年,臣僚皆鈔此疏進呈。至道光三十年,文宗登極,壽陽相國祁寯藻亦鈔此疏進呈。
余在京時,聞諸士友多稱此疏為本朝奏議第一,余以其文氣,不甚高古,稍忽易之。近所細加紬繹,其所云三習一弊,凡中智以上,大抵皆蹈此弊,而不自覺。而所云自是之根不拔,黑白可以轉色,東西可以易位,亦非絕大智慧猛加省惕者,不能道。余與沅弟忝竊高位,多聞諛言,所聞三大習者,余自反實難免。沅弟屬官較少,此習較淺,然亦不可不預為之防。吾昆弟各錄一通於座右,亦小宛詩人邁征之道也。」)
孫嘉淦《三習一弊疏》:
臣一介庸愚,學識淺陋,荷蒙風紀重任,日夜悚惶。思竭愚夫之千慮,仰贊高深於萬一。而數月以來,捧讀上諭,仁心仁政,愷切周詳,凡臣民之心所欲,而口不敢言者,皇上之心而已。皇上之心,仁孝誠敬,加以明恕,豈復尚有可議。而臣猶欲有言者,正於心無不純,政無不善之中,而有所慮焉,故過計而預防之也。
今夫治亂之循環,如陰陽之運行。坤陰極盛而陽生,乾陽極盛而陰始。事當極盛之際,必有陰伏之機。其機藏於至微,人不能覺。而及其既著,遂積重而不可返。此其間有三習焉,不可不慎戒也。
主德清則臣心服而頌,仁政多則民身受而感。出一言而盈廷稱聖,發一令而四海謳歌。在臣民原非獻諛,然而人君之耳,則熟於此矣。耳與譽化,匪譽則逆,故始而匡拂者拒,繼而木訥者厭,久而頌揚之不工者亦絀矣。是謂耳習於所聞,則喜諛而惡直。
上愈智則下愈愚,上愈能則下愈畏。趨蹌諂脅,顧盼而皆然。免冠叩首,應聲而即是。在臣工以為盡禮,然而人君之目,則熟於此矣。目與媚化,匪媚則觸。故始而倨野者斥,繼而嚴憚者疏,久而便辟之不巧者亦忤矣。是謂目習於所見,則喜柔而惡剛。
敬求天下之士,見之多而以為無奇也,則高己而卑人。慎辦天下之務,閱之久而以為無難也,則雄才而易事。質之人而不聞其所短,返之己而不見其所過。於是乎意之所欲,信以為不踰,令之所發,概期於必行矣。是謂心習於所是,則喜從而惡違。
三習既成,乃生一弊。何謂一弊?喜小人而厭君子是也。
今夫進君子而退小人,豈獨三代以上知之哉?雖叔季之主,臨政願治,孰不思用君子。且自智之君,各賢其臣,孰不以為吾所用者必君子,而決非小人?乃卒於小人進而君子退者,無他,用才而不用德故也。
德者君子之所獨,才則小人與君子共之,而且勝焉。語言奏對,君子訥而小人佞諛,則與耳習投矣。奔走周旋,君子拙而小人便辟,則與目習投矣。即課事考勞,君子孤行其意,而恥於言功,小人巧於迎合,而工於顯勤,則與心習又投矣。
小人挾其所長以善投,人君溺於所習而不覺,審聽之而其言人耳,諦觀之而其貌悅目,歷試之而其才稱乎心也。於是乎小人不約而自合,君子不逐而自離,夫至於小人合而君子離,其患豈可勝言哉!
而揆厥所由,皆三習為之蔽焉。治亂之機,千古一轍,可考而知也。
我皇上聖明首出,無微不照,登庸耆碩,賢才彙升,豈惟竝無此弊,亦 竝未有此習。然臣正及其未習也而言之;設其習既成,則有知之而不敢言,抑可言之而不見聽者矣!
今欲預除三習,永杜一弊,不在乎外,惟在乎心,故臣願言皇上之心也。語曰:「人非聖人,孰能無過。」此淺言也,夫聖人豈無過哉?惟聖人而後能知過,惟聖人而後能改過。孔子曰:「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大過且有,小過可知也。
聖人在下,過在一身;聖人在上,過在一世。《書》曰:「百姓有過,在予一人。」是也,文王之民無凍餒,而猶視以為如傷,惟文王知其傷也。文王之易貫天人,而猶望道而未見,惟文王知其未見也。
賢人之過,賢人知之,庸人不知。聖人之過,聖人知之,賢人不知。欲望人之繩愆糾謬,而及於所不知,難已!故望皇上之聖心自懍之也。
危微之辨精,而後知執中難允。懷保之願宏,而後知民隱難周。謹幾存誠,返之己而真知其不足。老安少懷,驗之世而實見其未能。夫而後欿然不敢以自是,不敢自是之意,流貫於用人行政之間,夫而後知諫諍切磋者,愛我良深,而諛悅為容者,愚己而陷之阱也。
耳目之習除,而便辟善柔便佞之態,一見而若浼。取舍之極定,而嗜好宴安功利之說,無緣以相投,夫而後治臻於郅隆,化成於久道也。
不然,而自是之根不拔,則雖斂心為慎,慎之久而覺其無過,則謂可以少寬。勵志為勤,勤之久而覺其有功,則謂可以稍慰,夫賢良輔弼,海宇昇平,人君之心稍慰,而欲少自寬,似亦無害於天下。而不知此念一轉,則嗜好宴安功利之說,漸入耳而不煩。而便辟善柔便佞者,亦熟視而不見其可憎。久而習焉,忽不自知,而為其所中,則黑白可以轉色,而東西可以易位。所謂機伏於至微,而勢成於不可返者,此之謂也。是豈可不慎戒而預防之哉。
《書》曰:「滿招損,謙受益。」又曰:「德日新,萬邦為懷;志自滿,九族乃離。」《大學》言,見賢而不能舉,見不賢而不能退。至於好惡拂人之性,而推所由失,皆因於驕泰。滿於驕泰者,自是之謂也。
由此觀之,治亂之機,轉於君子小人之進退。進退之機,握於人君一心之敬肆,能知非,則心不期敬而自敬,不見過,則心不期肆而自肆。敬者君子之招,而治之本。肆者小人之媒,而亂之階也。然則沿流溯源,約言蔽義,惟望我皇上時時事事,常存不敢自是之心,而天德王道,舉不外於此矣。語曰:「狂夫之言,而聖人擇焉。」臣幸生聖世,昌言不諱,敢故竭其狂瞽,伏惟皇上包容而垂察焉,則天下幸甚!
關於《孟子》這一節,除了上面所講的大義以外,另外聯想到幾個重點,可以加以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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