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第111講 歷史上的基層政策
南懷瑾講述
討論到前面中國文化,有關歷史哲學這一類問題,我們看到自從孔子著《春秋》而使亂臣賊子懼的精神以外,歷代歷朝的歷史,也都是繼承孔子的學術重點——《春秋》責備賢者,特別是要求君聖臣賢,或明君良相的一貫精神。對於林林總總遺下編氓的一般國民們,從來沒有過於苛求,並非像鄒穆公的希望一樣,要求基層的國民們,也要層層盡忠,為他們的長上——長官去盡忠盡節。
有人說,我們的《二十六史》,只是一部軍政統治的總帳簿,比起西方後來的歷史學觀點,大為遜色。這個問題的是非好壞,暫且不談。現在只講我們過去的歷史記載,特別注重,也特別強調君臣之間——執行仁義政綱上,君道的明智和昏庸,以及臣道的忠貞和奸佞。而對於基層地方的吏治問題,幾乎都忽略了。過去雖然也注重吏治的清明與否,但過去歷史所提吏治的「吏」,大體上是指官而言,並非如現代觀念,包括了地方行政的基層工作人員。事實上,依我的研究看來,兩千年來的一部中國政治史,無論是哪個朝代,哪個政治體制——禮治和法制,甚至可以說,不論君主或民主,任何一個時代的興盛與變亂,基本上的問題,都出在吏治——地方行政的基層幹部上面。歷代的大小變亂,大部分最初的原因,都是由於官逼民變,吏虐民反的結果。過去如此,近代也是如此。
你看我們汗牛充棟的歷史文獻,許多高明的論政,如切中時弊的奏議,以及討論政治思想、政治制度,以及政治哲學的文章,也不知有多少。但其中心思想,都是對中央政府執政者的朝廷而言。一旦時逢明君,寵加採納,那些高明之士,仍然身居臺閣,位入中樞,官階愈來高,隔離民間疾苦,距離民瘼(人民的疾苦。瘼,音ㄇㄛˋ,疾病、痛苦)也愈遠。試問,又有幾人肯請求降調,願意深入鄉村民間,作一個里正、保正芝麻綠豆大的地方基層幹部呢?
我也常思索其中的道理,幾乎是一個永遠矛盾,無法調和的事實。譬如,美侖美奐的偉大建築,在外觀上,一定是鋪置名貴高華的裝璜,絕對不可能把基層的泥沙粗石擺出來。但事實上,這座宏偉建築的牢固存在,非要底層厚實的泥土沙石不可。如果顛倒來用,不但不美,而且根本無法落成。人們只瞻仰表層的高華,總是忘卻了基層的功績。所以由平民而變成為高明的知識分子以後,漸漸距離基層的平民愈來愈遠。也是事所必至,理有固然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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