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第68講 為強國而改服制——趙武靈王
南懷瑾講述
其中之一是趙國的武靈王,他是一個好勇任事的國君,最後失敗了,當然這是由於沒有擴大好勇的胸襟所致。趙國的北邊,是和胡人的邊界連接的,那時候的邊疆民族,都是游牧民族,為了生活方便,同時受生活環境的影響,都是好勇鬥狠。所以在服裝上,都是短衣窄袖,甚至露出一條手臂來。而我們中國古代的服裝,受禮樂之熏陶,向來是寬袍闊袖,走起路來「翼如也」,兩隻大袖子像翅膀張開似的,雍容有致,的確是很好看的。
當時武靈王為了要使趙國強盛,下命令改變服裝,廢棄中國原來的服飾,改用胡人的裝扮,希望借此能達到富國強兵的目的。當時趙國的王室和大臣們紛紛反對。武靈王和這些人的辯論很有趣,也有他的道理。我們姑且不論他這一做法對或不對,看看他的這些辯論,也可想見他當時的思想觀念。
有一天,趙國的輔相肥義和武靈王閒聊,問趙武靈王有沒有想過世局的變化,軍事的部署,以及先王們如簡王、襄王他們當年的勳業,以及和胡人們的利害相處等等問題。
武靈王說,後輩的君王,不忘前輩君王的功勳德業,這是作君王的本份。而為人臣子的,則應該研究這些資料,記取歷史的教訓和榜樣,輔助君王,盡量發揮他們的長處。所以賢明的君王,在平時教化人民,有所作為時,就要宣揚先王的功業。作人臣的,在不得其位時,要涵養孝悌、謙讓的德性;在顯達時,就要為老百姓們謀福,同時輔助君王的功業。這就是君道的不同了。
現在我想向胡、翟這兩個鄰邦拓展領土,以承繼襄王未完成的功業,但是也許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實現。因為敵人弱小的話,我們才能藉機拓展領土,才能夠用力少而功業多,不必耗盡民力,而得到如先王般的榮耀。但是目前的情勢是強鄰壓境,胡人、翟人都那麼強悍,這就難辦了。
現在我也有我的構想,然而凡是有卓越功勳的人,在當初往往會留下不同習俗、違情悖理的惡名;有獨到見解的人,在當初又往往得不到人家的信任,往往受到顧忌和反對。譬如我打算要全國的百姓,改穿胡人的服裝,學習胡人騎馬射箭的本領;想來一定會受到物議和反對的。
而這個肥義卻是贊成他的。他說,對一件事猶豫不決,就難以成功;對一個行動遲疑不定,就難有結果,現在你不妨決定這革新的計畫,不要顧慮別人的議論。俗語說:「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凡是講最高德行的人,往往不能跟著世俗走;要成大業的人,也不必和眾人商議。從前舜到有苗這個地方,曾經隨俗而舞。而禹甚至曾經敞開衣服到裸體國去訪問。他們都不是為了縱欲或享樂,而是為了德業上的遠大理想,而隨俗變通。所謂「愚者闇於成事,智者見於未萌。」一個笨人在事成之後,都還不明就裡;而聰明人在事情還沒發生時,就已洞燭機先。您就照您的意思去做罷。
肥義說,所謂「疑行無名,疑事無功。」所謂「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是引用商鞅遊說秦孝公變法的話。他這一派獨裁論,又牽強地把舜、禹辦外交的故事引了進去,於是把武靈王說動了。
武靈王對他表示,不是對穿胡服這件事的本身有什麼猶豫,只是恐怕天下人笑話。既然肥義你也這麼說,那麼我就下定決心了。於是自己先做一套胡服,準備上早朝的時候,穿起來和群臣見面。
當時公子成是武靈王的長輩,素有盛望。武靈王恐怕會遭到他的反對,所以先派了一位大臣王孫緤去疏通,請公於成也能響應改換胡裝。
疏通不成,於是武靈王親自到公子成家裡解釋說,服裝不過是要穿用方便,禮儀也是為了處事方便。古聖先賢訂下的禮法,都是因地制宜,因事制禮而來的。像南方的越國人,他們一個個披著頭髮,衣裝不整的露個右膀子,渾身刺滿了花紋;而吳國人甚至把牙齒染得黑黑的,額上刺些怪里怪氣的花紋,頭上戴的是魚皮帽子,衣服則縫得粗里粗氣。在我們看來,簡直就像野人,但是他們卻覺得安逸而自在。總之,不同的各種裝扮,同樣都是為了因地制宜,只要對大家方便,並不一定要統一。像儒家,同是一個老師教的弟子,他們發揮的文教就各不相同。他最後說出,變更服裝,是為了便利教老百姓習武,以達到開拓領土的目的,以湔(ㄐㄧㄢ,清洗、洗刷)雪國恥。於是公子成同意了他的作法。
但是另一個大臣趙文,又提出反對的意見說,自古為政的原則,就是要輔導世俗合於禮法,提高文化水準。禮制中,衣服的式樣有它的常軌;而人民守法,不違俗禮,是他們的本分。您現在不顧前人的禮法,要改穿胡人服裝,實在是有違傳統文化的精神,希望您還是多考慮一下。
而武靈王辯論說,你這些都是墨守成規的世俗之見,不是具有創造性的遠見。就說古代吧,三代的服裝各不相同,而他們都完成了稱王天下的偉業;五霸的教化也互不相同,但他們也都有相當可觀的政績。有頭腦的人創制禮法,一般的常人就遵循他所制訂的禮法,循規蹈矩的去做。賢能的人經常會評論世風習俗的好壞,而一般的世人則依照流傳的成規去做。禮制和習俗,都是根據時代趨勢在變化。這種變化是由在上位的人來領導和提倡的,而一般人就照著規範去做。現在正是我們在位者,就當下國情,訂定一套因應環境需要的服制的時候。你放心好了,不必多慮。
又有一個叫趙造的,也力加反對。他的理由是,推行社會教育,不一定要改變人民原來的生活形態;行政措施,也不一定要變更原有的民風習俗。因民而教,據俗而為,往往收效更大。現在改穿這種奇形怪狀的胡服,很可能會影響人們原來淳善的心理;教人們像胡人般一天到晚騎馬打仗,也很可能會造成好勇鬥狠的社會風氣。反過來說,依循舊制,總是穩當的,遵照原有的禮法,也不至於出什麼岔錯。
武靈王則對他辯論說,古代和現在習俗各不相同,到底要以哪個朝代的習俗為標準呢?歷代帝王的禮法,也不是一成不變的一直沿襲下來,我們又該遵循哪一個時代的制度呢?像宓戲(伏羲)神農的時代,對犯罪的人是教而不殺。黃帝、堯、舜時代,對犯了死罪的人,雖然殺了他,內心還是哀憐同情的。到了夏、商、周,又因時代背景之不同,而制訂不同的法律;因國情的變化,而訂立不同的禮制。總之,都是以「方便制宜」為原則。衣服、器具的式樣,也都基於同樣的原理而有變革,不一定要效法古代一成不變的。一個開國的明主,雖然不承襲古法,仍然可以領導天下。至於夏、商衰敗的時候,雖然他們沒有變更古制、禮法,卻也一樣滅亡。所以反古不一定不對,而遵循禮法也不一定好。至於鄒、魯兩國的服裝奇特,但民風不正,那是由於他們沒有卓越的領導人才。
他最後說:遵循法度的作為,絕不可能有蓋世的功勳;效法古代的成規,也不足以適應現實的環境。我的決定大致不錯,你就不要反對了吧。
這篇史料有很多高明的道理,可以啟發大家的慧思,所以把原文附錄於下,供大家參考:
武靈王平晝間居,肥義侍坐曰:「王慮世事之變,權甲兵之用,念簡襄之迹,計胡狄之利乎?」
王曰:「嗣立不忘先德,君之道也;錯質務明主之長,臣之論也。是以賢君靜而有道民便事之教,動有明古先事之功;為人臣者,窮有弟(悌)長(上聲)辭讓之節,通有補民益主之業,此兩者君臣之分(去聲)也。今吾欲繼襄王之業,啟明翟之鄉,而卒世不見也。敵弱者,用力少而功多,可以無盡百姓之勞,而享往古之勳。夫有高世之功者,必負遺俗之累,有獨知之慮者,必被庶人之恐。今吾將胡服騎射以教百姓,而世必議寡人矣。」
肥義曰:「臣聞之:『疑事無功,疑行無名。』今王即定負遺俗之慮,殆毋顧天下之議矣。夫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昔舜舞有苗,而禹袒入裸國,非以養欲而樂志也,欲以論德而要功也。愚者闇於成事,智者見於未萌。王其遂行之!」
王曰:「寡人非疑胡服也,吾恐天下笑之;狂夫之樂,知(智)者哀焉,愚者之笑,賢者戚焉。世有順我者,則胡服之功未可知也。雖敺(通驅)世以笑我,胡地中山,我必有之。」
王遂胡服,使王孫緤(「紲」的異體字。音ㄒㄧㄝˋ)告公子成曰:「寡人胡服且將以朝,亦欲叔之服之也。家聽於親,國聽於君,古今之公行也。子不反親,臣不逆主,先王之通誼也。今寡人作教易服,而叔不服,吾恐天下議之也。
夫制國有常,而利民為本,從政有經,而令行為上。故明德在於論賤,行政在於信貴。今胡服之意,非以養欲而樂志也。事有所出,功有所止,事成功立,然後德且見也。今寡人恐叔逆從政之經,以輔公叔之議。且寡人聞之,事利國者行無邪,因貴戚者名不累。故寡人願募公叔之義,以成胡服之功,使緤謁之叔,請服焉!」
公子成再拜曰:「臣固聞王之胡服也,不佞寢疾,不能趨走,是以不先進。王今命之,臣固敢竭其愚忠。臣聞之:中國者,聰明叡(音銳)知(智)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聖賢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藝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儀)行也。今王釋此而襲遠方之服,變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畔(判)學者,離中國。臣願大王圖之!」
使(去聲)者報王。王曰:「吾固聞叔之病也。」即之公叔成家自請之,曰:「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禮者,所以便事也。是以聖人觀其鄉而順宜,因其事而制禮,所以利其民厚其國也。被髮文身,錯臂左衽,甌越之民也。黑齒雕題,鯷(音題)冠秫(音術)縫,大吳之國也。禮服不同,其便一也,是以鄉異而用變,事異而禮易,是故聖人苟可以利其民,不一其用。果可以便其事,不同其禮。儒者一師而禮異,中國同俗而教離,又況山谷之便乎?故去就之變,知(智)者不能一。遠近之服,賢聖不能同。窮鄉多異,曲學多辨,不知而不疑,異於己而不非者,公於求善也。今卿之所言者,俗也;吾之所言者,所以制俗也。
今吾國東有河薄洛之水,與齊中山同之,而無舟檝(楫)之用。自常山以至代上黨,東有燕東胡之境,西有樓煩秦韓之邊,而無騎射之備。故寡人且聚舟檝之用,求水居之民,以守河薄洛之水。變服騎射,以備其參胡樓煩(《史記》無樓煩二字)秦韓之邊。
且昔者簡王不塞晉陽以及上黨,而襄王兼戎取代,以攘諸胡,此愚知(智)之所明也。先時中山負齊之強兵,侵掠吾地,係累吾民,引水圍鄗,非社稷之神靈,即鄗幾不守,先王忿之,其怨未能報也。今騎射之服,近可以備上黨之形,遠可以報中山之怨;而叔也順中國之俗,以逆簡襄之意,惡變服之名,而忘國事之恥,非寡人所望於子。」
公子成再拜稽(上聲)首曰:「臣愚不達於王之議(《史記》作義),敢道世俗之聞,今欲繼簡襄之意,以順先王之志,臣敢不聽今再拜!」乃賜胡服。
趙文進諫曰:「農夫勞而君子養焉,政之經也。愚者陳意,而知(智)者論焉,教之道也。臣無隱忠,君無蔽言,國之祿也。臣雖愚,願竭其忠!」
王曰:「臣無惡擾,忠無過罪,子其言乎!」
趙文曰:當世輔俗,古之道也;衣服有常,禮之制也;修法無愆,民之職也;三者,先聖之所以教。今君釋此而襲遠方之服,變古之教,易古之道,故臣願王之圖之!」
王曰:「子言世俗之間,常民溺於習俗,學者沉於所聞。此兩者,所以成官而順政也,非所以觀遠而論始也。且夫三代不同服而王,五伯不同教而政。知(智)者作教,而愚者制焉。賢者議俗,不肖者拘焉。夫制於服之民,不足與論心;拘於俗之眾,不足與致意。故勢與俗化,而禮與變俱,聖人之道也。承教而動,循法無私,民之職也。知學之人,能與聞遷。達於禮之變,能與時化;故為己者不待人,制今者不法古。子其釋之!」
趙造諫曰:「陷忠不竭,奸之屬也。以私誣國,賊之類也。犯奸者身死,賊國者族宗。此兩者,先聖之明刑,臣下之大罪也。臣雖愚,願盡其忠,無循其死!」
王曰:「竭意不諱,忠也;上無蔽言,明也;忠不辟(避)危,明不距人,子其言乎!」
趙造曰:「臣聞之:『聖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變俗而動。』因民而教者,不勞而成功,據俗而動者,慮徑而易見也。今王易初不循俗。胡服不顧世,非所以教民而成禮也。且服奇者志淫,俗辟(避)者亂民,是以莅國者不襲奇辟之服,中國不近蠻夷之行,非所以教民而成禮者也。且循法無過,修禮無邪,臣願王之圖之!」
王曰:「古今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襲,何禮之循?宓(音伏)戲神農,教而不誅。黃帝堯舜,誅而不怒;及至三王,觀時而制法,因事而制禮,法度制令,各順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禮世不必一其道,便國不必法古。聖人之興也,不相襲而王,夏殷之衰也,不易禮而滅;然則反古未可非,而循禮未足多也。
且服奇而志淫,是鄒魯無奇行也;俗辟而民易,是吳越無俊民也;是以聖人利身之謂服,便事之謂教,進退之謂節,衣服之制,所以齊常民,非所以論賢者也;故聖與俗流,賢與變俱。諺曰:『以書為御者,不盡於馬之情;以古制今者,不達於事之變。』故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學,不足以制今,子其勿反也。」
趙武靈王和大家辯論一番後,仍然下令全國上下改穿胡服。大家都繫皮腰帶,穿皮靴,把衣服袖子改小,露出右邊的臂膀,只有左手穿著袖子,披著衣衿。同時把乘車改為騎馬,教導人民每天騎馬出外打獵。
趙武靈王這一番經營,確實收到了一時的效果。國內的軍隊強壯起來。於是他自己親身帶了部隊出去攻打胡、翟的邊界,拓展了好幾百里的領土。有了這次輝煌的成果。野心逐漸擴大,接著就打算向西邊的秦國進攻。
據傳說,武靈王長得非常威武,他身高八尺八寸。古來稱男子漢,有「昂藏七尺之驅」的說法,他的身高自然在一般人之上了。而且相貌堂堂,有龍虎之威,滿臉的虯腮鬍鬚,皮膚黝黑而發光,胸脯有兩尺寬,比起現在的拳王,或曾經做過拳王的烏干達總統阿敏,還要威武。總之,被人形容為氣雄萬夫,志吞四海。
他親自帶兵,攻佔了別人幾百里土地,接著又開始打秦國的主意。於是他把王位傳給他寵愛的吳姬所生的次子,立為惠王,而自稱主父——太上皇。自己幹起情報工作來,假冒是趙招,奉趙王之命出使秦國。暗中卻帶了一批測量人員,一路上探測秦國的山川形勢,居然到了秦國的首都,謁見了秦昭襄王,應對得不卑不亢,也很得秦王的敬重。但到了那天半夜,秦王想起這名趙國的來使,儀表如此魁梧軒昂,不像是一個普通臣子的樣子。而且傳說趙武靈王長得非常雄武,覺得不太對勁。等到天一亮,就派人到大使館去請這位大使來。而趙武靈王推說有病,拒絕前往。過了三天還是沒去,秦王於是派人強迫他來,這時他已經逃走了三天了。
可是,這位有雄才、有謀略的武靈王結果如何呢?因為被廢的太子與繼承王位的趙惠王爭權,互相殘殺,而他一個人被困在沙丘的宮裡,活活餓死了。真是智足以知人,而不足以知己;才足以取人,而不足以自保。至堪浩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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