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第52講 政治領導者的病態心理
南懷瑾講述
當我幼年讀書的時候,讀到這一段,覺得一位聖人和一位皇帝談話,不談天下國家大事,卻談拿小羊換大牛的事,似乎孟老夫子未免小題大作。可是經過幾十年的人生經歷,讀書、作人,累積起來,才知道凡是人,都離不開這種心理行為的範圍。
不但是齊宣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在心理行為上,即使一個最壞的人,都有善意,但並不一定表達在同一件事情上。有時候在另一些事上,這種善意會自然地流露出來。俗話常說,虎毒不食子,動物如此,人類亦然。只是一般人,因為現實生活上物質的需要,而產生了慾望,經常把一點善念蒙蔽了,遮蓋起來了。而最嚴重的,是剛才說到的,《西遊記》中的牛魔王,也就是人的脾氣,我們常常稱之為牛脾氣,人的脾氣一來,理智往往不能戰勝情緒。所以凡是宗教信仰、宗教哲學,乃至孔孟學說,都是教人在理性上、理智上,就這一點善意,擴而充之,轉換了現實的、物質的慾望和氣質,使內在的心情修養,超然而達到聖境。所以孟子及時把握住齊宣王的這一點「不忍其觳觫」而捨牛的善念,就是基於這種心理行為的道理。
如《呂氏春秋》說:「有道之士,貴以近知遠,以今知古,以所見知所不見。故審堂下之陰,而知日月之行。見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嘗一臠之肉,而知一鑊之味。」這也就說明,在心理行為學上,孟子看齊宣王以羊易牛這件事,就知道齊宣王有善念,有仁慈之心。仁政要從仁心做起,也就是擴大那點善念。公孫文子說的:「心者,眾智之要,物皆求於心。」可以說是更強調了心理影響對於人類行為的重要。至於佛家,更是主張唯心了。但這裡只講孟子,且不必多牽涉到其他方面的思想,只討論到齊宣王的善念與心理行為的問題。
其次關於領導人的心理行為問題,我們站在心理哲學立場(我今天提出「心理哲學」這一名詞,也許有些人要反對、批評或指責。但事實上任何一種專門學說剛剛提出來的時候,一定會遭遇到這樣的反應,然後大家慢慢瞭解,而接受。如果有時間到學校裡開這麼一門課,必能建立起「心理哲學」這一學說的完整體系。)來看歷代帝王,有很多人,或多或少,都有心理變態,或心理病態的。如明代的開國皇帝、明太祖朱元璋,到了晚年的好殺,就是心理病態的一種。至於其他皇帝所表現的,也往往有醫學上所稱「心理變態」或病態的症狀,只是各有不同而已。有的好殺,有的好色,有的好貨等等,但都屬於心理變態或病態的症狀是沒錯的。如果遇到這樣的皇帝,那就很不幸了,往往會弄得民不聊生,甚至於喪身失國。
歷史上這一類的例子很多,所以幾千年來,我國固有文化講究心性修養,講究內聖外王之道,尤其對於君臨天下的政治領導人要求更嚴,這是很有道理的。這裡孟子把握機會,對齊宣王的談話,要他擴大以羊易牛的那一點仁心善念,保民治國,這就是對齊宣王講領導人的心理行為學,不過那時候還沒有成為一項專門學問,沒有這個名辭而已。
不但是古代需要重視領導人的領導心理行為,就是現代,更要重視這門學問。放眼今日世界,有許多國家的領導人,像現在烏干達的阿敏,假如他有勇氣到心理醫師那裡去就診,那麼診斷書上的記載,可能相當嚴重。至於拿破侖、希特勒、墨索里尼等,世人已經公認了他們心理不健全。至於尼克森、卡特將來如何,尚難定論。我們不再討論它了。
現代的暫且不說,再回過頭來看我國古代,還是以前面剛說的那位五代蜀主王衍為例。這位「只是尋花柳」、「莫厭金盃酒」的才子皇帝,經常喜歡奇裝異服,把一方小布巾,在頭上裹成一個圓錐形,頂上尖尖的。大概和演戲的人在戲台上,面對成千上萬的觀眾時,頭上戴的那種尖帽子的形式差不多。這位風流皇帝帶了許多宮妓,穿起女道士的衣服來,頭髮上簪著蓮花帽子,臉上用胭脂塗得紅紅的,號稱這種裝扮為「醉粧」,在後宮飲宴無度。這時候,他的心理和隋煬帝當年開好運河以後,南遊到江南揚州時的情形一樣。當時隋煬帝照著鏡子,拍拍自己的頸子,自言自語地說:「好頭顱,誰能砍得!」這時候,他明知道自己的這種做法不會有好結果,所以才有這種感慨。他既然明知道自己這樣做沒有好結果,又依然故我的這樣做,這就是心理病態了。這不是政治的病態,而是他本人的心理有了病態。
王衍當時,也有隋煬帝一樣的心理病態,明明知道這樣的生活是不對的,卻一直頹唐下去。所以在和那些宮妓們一起飲酒作樂時,自己也唱起名詩人韓琮的〈柳枝詞〉來:「梁苑隋堤事已空,萬條猶舞舊春風。何須思想千年事,誰見楊花入漢宮。」他能唱出這首〈柳枝詞〉來,從另一面看,也可以說和隋煬帝一樣,是相當聰明的人。他能夠看到自己的錯誤,知道未來的惡果,奈何卻不肯,或許不願改過來。
在王衍唱過了這首韓琮的〈柳枝詞〉後,有一個學問很好的內侍宋光溥,正在旁邊,吟出胡曾一首有關吳越之戰的詩:「吳王恃霸棄雄才,貪向姑蘇醉綠醅。不覺錢塘江上月,一宵波送越兵來。」詠嘆吳王夫差,當年自恃已稱霸天下,把伍員這些英雄豪傑之士,都棄而不用,甚至殺害,一天到晚在姑蘇臺上和西施飲酒作樂,遭到迅速的敗亡。這也是宋光溥的一番勸諫,王衍聽了以後,大發脾氣而撤除了這次宴會,這不是王衍的心理病態麼?他如此的飲宴無度,難得有自知之明,唱出韓琮的〈柳枝詞〉來。宋光博看到他靈明一現,立刻把握這進諫機會,希望能夠挽救這位皇帝,挽救前蜀的江山。不料王衍又復歸昏昧,發起脾氣來,在一席酒之間,這幾層情緒的變化,喜怒的起伏,豈不是心理的變態、病態?
歷史上這一類的故事可多了,研究起來,又可立一個專題,寫好一部書來討論。年輕人不要以為無書可讀,世上的書實在是沒有讀完的時候,只要抓到一個問題,就夠你去鑽研半輩子了。在這裡,不另作發揮。還是回到《孟子》的原文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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