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第74講 寡人好貨
南懷瑾講述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
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倉,乃裹餱糧。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也,然後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孟子採取緊迫盯人的姿態,追問齊宣王,您既然認為很好,為什麼又不實行王政呢?齊宣王答得很妙,他說我有一個毛病,我非常愛好財富。
古代「貨」字的意思和現代的「財」字相同,包括了金錢、物資等等。齊宣王這句答話,在表面上是牛頭不對馬嘴,答非所識問,但也很妙。孟子要他優先救濟社會上最困苦的四種人,這當然是要花錢的,而他卻說我愛錢,捨不得花鈔票啦!這就像籃球場上的大國手們,你從後面緊逼盯人,我就來個轉身,擺脫你。奈何孟子還是不放鬆,對他說,這沒有關係呀!周朝的先祖公劉,就是一位好貨的人,而且有詩為證呢!
公劉,據《周紀》說,是棄的後代。棄是唐堯的兄弟,到虞舜時,被封為后稷,有相當偉大的德業,傳到不窋(ㄓㄨˊ)這一代的時候,因政治的衰退,不窋丟了官,就流亡異域,到戎、狄這兩個外族之間的漆沮(自漆沮度渭,取材用)一帶去求發展(漆水源出陝西省同官縣東北大神山,西南流經邠縣至耀縣會沮水。沮水出耀縣北分水嶺)。當傳到公劉的時候,才又振作起來。《詩經·大雅·生民之什》的〈公劉〉篇,就是歌頌這段故事。
孟子又繼續引用《詩經》的記載作補充說明。他說,公劉當年好貨,但能推己及人。他首先教導人民,因地制宜,努力耕作,增加生產。在秋天豐收時,將糧食堆滿在倉庫裡,還有許多糧食放不下時,只好堆積在倉外。另外,製造乾糧,放在橐裡、囊裡,以便人民遷移時,可以隨身攜帶。由於仁心德政的措施,投靠他的百姓愈來愈多,逐漸的富強起來了。於是他又整軍經武,把老百姓集中起來訓練,等這些都差不多了,才帶了弓箭,裝備著干戈斧鉞等各種武器,浩浩蕩蕩地由漆沮出發,回到他原來的封地豳(ㄅㄧㄣ)邑,復興他祖先后稷的舊業。所以留守的人有露天堆積的米粟和充實豐富的穀倉,出發的人有包裹好的乾糧,如此準備妥善,才向豳地進發。周代也就從這時開始,漸漸興盛起來。
所以當齊宣王說他自己好貨時,孟子卻故意裝作不懂地說,您身為一國之君,喜歡財富是應該的。像周朝的先祖——公劉,創建基業時,也是積極地從事經濟發展。如果您也能效法先人積極進取的精神,從事生產工作,藏富於民的話,如此,齊國得以富強,而百姓得以安居樂業。這不是很好的事嗎?在這裡,可見孟子的誘導教育,以及緊迫盯人的技術,和齊宣王的推拖工夫是同樣高明。
齊宣王的「太極拳」由「好樂」、「好勇」,這裡又段數升高到第三段的「好貨」了。現在讓我們再來討論一下好貨的問題。
在中國文化中,有一句話,包括四件事:「聲、色、貨、利」。在歷史上只要帝王好「聲色貨利」,那個社會、國家,沒有不亂的。這四件事,沒有一件是好事,全是壞事。而齊宣王對這四大壞事,沒有不好的,他全都愛好。
後世一些讀書人,讀了《孟子》這一類的書,學了這一派的論調,每提到「聲色貨利」,就視同毒蛇猛獸,像有劇毒一樣的恐懼。其實,我們每一個人,對於聲色貨利,沒有不愛好的。只是對這四件事的欲望,程度上有大小的不同而已。孟子這裡沒有從心理這一方面發揮,其實人人都是同樣愛好這些的,只是程度上有所不同。只要擴充這大家都愛好的事,並導之正途,那麼不但對社會無害,而且能收到移風易俗的效果,反而是國家、社會、人民的福利了。我們所謂現代化的第一流強國,正是「聲色貨利」最先進的國家。反之,就是尚在落後,尚未開發中的國家。
從這裡,使我們想起齊桓公,他也有像齊宣王所說的三好。但在當時,他有幸得到一位好幫手管仲,能在當世成大功,後世歷史上成大名。讓我們看看齊桓公與管子對話的記載。
桓公謂管仲曰:寡人有大邪三。
不幸好畋(ㄊㄧㄢˊ,狩獵),晦夜從禽不及,一。
不幸好酒,日夜相繼,二。
寡人有污行,不幸好色,姊妹有未嫁者,三。
管仲曰:惡則惡矣,非其急也。人君惟不愛與不敏,不可耳。不愛則亡眾,不敏則不及事。
齊桓公有一天對管仲說,我這個人,有很不正經、很邪門的三個嗜好,你看多蹧糕!怎麼辦?喜歡打獵,常常跑出去玩,有時追捕獵物,玩到天黑了還不肯回來,第二天當然沒有精神理政問事了。這是第一件事。
還有我喜歡喝酒,講究口腹之欲,白天晚上都吃喝個不停。齊桓公好吃,是有名的饕餮,天下所有的美味,他都找來吃。他的一個部下易牙,專以燒一手好菜來侍候他、滿足他。有一天,他吃喝得高興了,對易牙說,天下的美味,我都吃過了,可就沒有吃過人肉,不知道人肉的味道如何。後來齊桓公吃了一碗以前沒有吃過的肉類,問易牙這是什麼肉,易牙說是人肉。原來易牙殺了他自己兒子,來取悅於桓公。因此齊桓公認為易牙很忠心。當然有人說連自己兒子都會殺掉的人,一點仁心都沒有,怎麼談得上「忠」。這是另一段公案,我們暫時不去討論。易牙是壞蛋,歷史早有明證和定評了。但由此可知齊桓公的好吃好喝,到了什麼程度。他自己也對管仲說,這是他的第二件缺德。
他又說,更不幸的,我有比前面兩項,更不乾淨的行為,說起來都難為情,我還喜歡女色。好女色倒是小事,我的同宗姊妹中,還有尚未出嫁的。他的同宗姊妹為什麼不出嫁,這當然是使他最難為情,難以啟齒的話。只說這是他第三項劣行,就意在不言中了,所以他的毛病可真大,比齊宣王嚴重多了。
可是管仲怎麼說呢?他說,你這三個大毛病,的確很不好,壞是壞透了,但對你現在來說,還不是最重要的事,不一定要立即改正。事實上,管仲明知他一下子改不過來。如果管仲說,要他馬上改,反而會弄僵了。管仲只是說,一個作領袖的人,如果沒有愛心,不愛天下人,智慧反應都不夠敏捷,這才是最大的忌諱。因為沒有愛心,不能「愛民」的話,就不會有群眾和人民擁護他;不夠積極,不能「勤政」的話,就會政務荒弛。因此,「勤政愛民」,是領導人所最需具備的條件(就是在管仲之後的孟子所說的仁政)。
這是管仲對君主輔助的一個範例。幾千年來直到現在,我們一直都標榜管仲是歷史上的大政治家。他不但是政治思想家,也是實行家,連孔子都很推崇他。現在管仲與齊桓公所談的內容,和齊宣王與孟子之間的談話內容是一樣的。而談話的態度與方法,孟子與管子也差不多一樣。所不同的一點,管子是站在大政治家的立場,作臣道的建議和提醒,針對現實政治的具體做法而言。至於我們這位孟夫子,則更偏重於政治哲學的原則,同時帶著師道的誘導方式,在境界上當然比管仲更高一層,可惜效果上,卻差了許多。但是有一點要注意,孟子和管仲所遇到的兩個主顧——老闆,在人格、個性上,也有許多差異。因此,在歷史上的成就,也就不相大同了。
其次,我們要討論的「聲、色、貨、利」四事,我國歷史文化上,幾千年來,都認為是要不得的壞事。直至國民革命成功,推翻清朝以前,大家還是看不起工商業,尤其是看不起商人。過去習慣上所謂的士、農、工、商,商人被列為四民之末,這都是中國文化受這些傳統觀念的影響,致使工商業不發達,科學不進步,而形成中國文化呆滯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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