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別裁》乾坤馬一毛
南懷瑾講述
再下來,「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假使有一天真正做到了「克己復禮」的境界,就「天下歸仁焉」。這個問題也很大,我們到處可以看到「天人合一」這四個字,成為一句成語。以物理觀點來說,天是天,人是人,相距那麼遙遠,沒有太空船上不去,上去了還站不住,合的什麼一呢?修養到天人合一,就和天一樣嗎?以有形的天而論,是那麼空洞,心境也能那麼空洞嗎?心裡亂七八糟,怎會和天一樣空洞?這些都是虛浮的名稱、口頭禪。但是孔子講的天人合一,有個道理,就是「天下歸仁」。
而實際上「天人合一」是莊子提出來的,後世儒家把它藉來用。莊子又以「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表達心物一元的觀點。這兩句話發揮起來,又一篇大論文。「心物一元」絕不是唯物,也不是唯心,但也可說是純粹的唯心。(不同於西方哲學的「唯心」。)
「天地一指」的「一指」並不是一個手指,而是一個東西,是一體的意思。「萬物一馬」是以一匹馬來作比方,整匹的馬,有馬頭、馬腳、馬尾、馬毛……等等。所有天地間的萬物,就好像馬的頭、馬的腳、馬的毛……等等總合起來,才叫一匹馬。離開了馬的毛,不是完整的馬,離開了馬的尾巴,也不是完整的馬,離了馬的任何一樣,都不是完整的馬。
由眾歸到一,由一散而為眾。所以憨山大師的詩有「乾坤馬一毛」之句,整個宇宙是馬身上的一根毛。就好像我們現在文學中的「滄海之一粟」,我們的人生,不過滄海裡的一個小水泡一樣,但雖然是小水泡,也是大海中的一分子。所以要我們「會萬物於己者,其惟聖人乎。」
這是南北朝一個著名的年輕和尚僧肇說的。他只活了三十多歲就死了,但他的著作影響了中國幾千年。他的名著《肇論》,融和了儒、佛、道三家。他這句話是真正的聖人境界,修養——不是理論——到物我同體。人與物是一個來源,一個本體,只是現像不同。好比在這間屋子裡,我們都同樣是人,但相同中又有不同。因為你是你的身體,你的樣子,我是我的身體,我的樣子。但是雖然各人不同,卻又同是人類,「乾坤馬一毛」就是這個道理。
「天下歸仁」就是歸到這種天人合一,物我同體的仁境。真能做到「克己復禮」,就可以達到(不是理論上)心物一元的真實境界,宇宙萬象便與身心會合,成為一體了,這也就是佛家所謂「如來大定」的境界。
什麼是「定」的境界?我們的思想一天到晚亂七八糟,在佛學上名為「散亂」。人不思想不散亂的時候,就睡覺了,這是「昏沉」。或者說剛迷糊了一下,沒有睡著,這現像是「細昏沉」。人生就是兩種現象,散亂或者昏沉。不散亂也不昏沉的境界就是「定」,這是功夫修養的境界,這個修養並不一定要煉丹、打坐。隨時都可以從內心練習,也就是孔子的「克己復禮,天下歸仁。」
佛家的「定」是指現象,孔子的「仁」是指作用,修養到了這個時候,對人沒有不愛的,看見任何人都是好的。像今天上午,我就告訴來辭行要去美國的同學,要學佛家山門外的精神——一走進寺廟,第一眼就看到挺個大肚子,張口而笑的彌勒佛,上面橫匾四個字「皆大歡喜」。
只有《禮記》大同世界的境界才能做得到,也就是孔子所說「我與點也」的境界。大家都是好好的,天下太平,太好了,統統都是歡天喜地的,沒有冤家,沒有煩惱,沒有痛苦。廟門兩邊還有副對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這就是最高修養,也就是仁的境界。
因此,仁的境界在於自己,不是外面找的,不是靠一個老道傳的什麼法門,然後得了什麼道,那是江湖上騙人的。不是道家的道,不是佛家的佛,也不是儒家的仁。道、佛、仁就在各人自己的身心上,是最高的修養,要自己身體力行,絕不是別人給的,也不是老師傳的,更不是菩薩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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