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21, 2020

《論語別裁》利害交關的生命意義

《論語別裁》利害交關的生命意義
南懷瑾講述

第九篇《子罕》,可以說是第五篇《公冶長》、第六篇《雍也》兩篇內容的引伸。多半是講孔子的思想,與學問教育的觀點,以及一般歷史思想觀念的闡揚。第一句話是: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這一句話,我們要特別注意。由這一篇的記載,就知道孔子平常很少講「利」。所謂「利」,現代的觀念每每就只對錢財而言,而在這裡的內容,同時也具有「利害關係」的意思,我們聽了這句話好像有點不大服氣,因為我們平常也似乎不大談利害的關係。
其實不然,仔細研究起來,尤其研究歷史,幾乎沒有一個人不是隨時隨地,打利害關係的主意。尤其春秋戰國期間,人與人之間的來往,國與國之外交,隨時隨地都在利害的觀點上。我們知道中國的法家,荀子、韓非子,尤其韓非子有一篇《說難》,就談到說話之難。
在春秋戰國時候還沒有考試,人要取得功名富貴、事業地位,多半要靠遊說。所謂遊說之士,並不是亂吹就行,必須要學問淵博,同時具備豐富的現代知識。去見各國的領導人,拿出個人的特別見解,指出當時的利害關係,所謂動之以利害,取得人主的信任,就可榮獲功名地位。
所以這句話中「利」字的涵義,我們先要了解。對人「說之以利害」,幾乎沒有人不動心的,人生能做到對一切名利無動於衷,就是真正最高的學問。由這一篇書看,孔子講不講利害?「罕言利」,並不是絕對不講,而是很少講。如果我們想像到一個聖人,絕對不講利害關係,那也是過分地「高推聖境」,是絕不可能的事。
其次,孔子講不講命?後世以算命看相的「命」為命,但是這裡的命是廣義的,包含生命來源的意義而言。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在說生命的來源,尤其說生命是神所創造的,幾乎每個宗教都有類似的說法。但由宗教發展到哲學、科學,一直到現在,究竟生命的來源怎樣?還沒有搞清楚。
從這一點,可見人類文化,不論東方、西方,都還幼稚可笑,對人類本身的問題都還沒有解決。宗教家解決不了而演變成哲學,哲學家解決不了而發展成科學,科學家分門別類去追究,向太空、向物理、向醫學追究,都想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但是中國人不大追究生命來源這個問題,尤其孔子思想,在下論中就提到「未知生,焉知死?」不要問,所以對於「命」,孔子很少講。因此,學校裡念哲學的人、教哲學的人,並非真通哲學,只能說是替哲學家傳播哲學知識。真正哲學家,都不是學哲學出身的。
曾有一個在日本學醫的學生說,學了醫以後,感到痛苦,反而對人生問題、社會問題發生許多懷疑,所以需要學哲學,否則腦子要崩潰。他這個意見很對,但叢書本上學哲學很糟糕,結果只成為一個哲學書呆子,而不是哲學家。真正的哲學家大多不是學哲學出身的,像現在流行的存在主義,也是一個醫生搞出來的。
很多人懂得哲學而不是哲學家,譬如鄉下沒有讀過書的人,往往就是大哲學家。去問一位鄉下老太太,這樣大熱天為什麼還工作得那樣辛苦?她說:「命不好啊!」這是大哲學家,她辛苦了還是心安理得,沒有煩惱痛苦。真有哲學知識的人,沒有她痛快。所以有許多學哲學的,最後學瘋了,究竟人生為了什麼?越搞越不清楚,後來覺得人生沒有道理,為了解決自己,弄到只好自殺,這就是不懂命。孔子在教育方面,知道哲學上生命來源的道理,很難講得清楚,所以很少講。
第三,孔子很少說「仁」,這是一個大問題了。我們講中國文化,動輒講孔子,而且動輒講孔子思想中心的仁道。現在我們根據《論語》,至少它的內容是孔子學生們直接的記載,這不能不承認的。而這裡說孔子很少說「仁」是什麼。我們都知道孔子思想的中心是仁,但這裡又說孔子很少講仁;再說《論語》第四篇就是《里仁》,全篇都是有關仁的記載,這不是矛盾嗎?
所以我們講《里仁》篇的時候,有一個重點,那裡所講的只是仁的作用、仁的性質,對於「仁」本身究竟是什麼,《里仁》篇中並沒有下定義。所以這裡說孔子很少講「利」,很少講「命」,很少講「仁」。這三種中心問題都很難講。現在講到這裡,我們暫時保留,因為下論講到時,大家可以從《論語》全書中,自己找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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