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別裁》虛字文章實事知
南懷瑾講述
接著又發揮孔子做學問的要點:
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
「蓋」字是虛文,古文中如「夫」,如《尚書》上的「曰若」等等都是。推行白話文之後,有些人說這些字討厭,是毫不相干的字。其實很有關係。我們平日講話,也經常會發出:「唉……」,「這個……」,「呣……」等等的語頭。要作文學研究,這些字對於行文的氣勢,是很有作用的。如果用得好,更能充分表達語意。
虛字在文學中的地位,有一個很好的近代例子:國民革命成功以後,清朝的皇帝退位,當時隆裕皇太后——宣統皇帝的媽媽——的退位文章,也是歷史上一篇重要文獻。據說是當時南通張狀元——張謇——的手筆。文章中間本來沒有「即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共和政府」這句話。而是袁世凱唆使左右的人,設法加進去的。
這篇文章,是清代三百多年的皇朝,最後下台一鞠躬的時候,對全國人說的話。如何說法呢?尤其這最後一篇文章中的最後一句話,該怎麼個講法呢?就是最後怎樣下台,這篇文章怎樣結束?這可真難。而它最後那句話是「豈不懿歟!」四個字,是毫不相干的,完全是虛語,但在文章的氣勢上,意識形態上,非常重要。
據說是某太史加了這四個字作結尾的。葉遐庵記載的辛亥宣布共和前,北京的幾段軼聞中有一段說:「遜位之詔,張金坡(錫鑾)早令人擬一稿,同人嫌其冗長,交與餘修正。餘以為時尚早,密藏衣袋中(時重要文件不敢置家中,多放在衣袋。有一次夜間收到解款數十萬匯單,餘亦置衣袋中,不敢告一人也。)至十二月二十日前後,方擬動筆,而南方已擬好一稿,電知北京,(此稿聞系張季直、趙竹君二公所擬。)遂由某君修改定稿。
此稿末句'豈不懿歟'四字,聞系某太史手筆,餘甚佩之。蓋捨此四字,無可收煞也。」這是參與其事者的記載,是可靠的。也正如他所說,這四個無實質、不相干的虛字,在結束文章氣勢上,可是很有作用的,很重要的。為了使大家更能體會到這個虛字在文章中的作用,而且這也是歷史上的重要文獻之一,現在附錄下來,供大家去欣賞,領會。
「朕欽奉隆裕太后懿旨:
前因民軍起事,各省響應,九夏沸騰,生靈塗炭。特命袁世凱遣員與民軍代表討論大局議開國會。公決政體。兩月以來,尚無確當辦法。南北睽隔,彼此相指,商輟於途,士露於野,徒以國體一旦不決,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國人民心理多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議於前,北方諸將亦主張於後,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一姓之尊榮,拂兆民之好惡。用是外觀大勢,內審輿情,特率皇帝將統治權公之全國,立為共和立憲國體。近慰海內厭亂望治之心,遠協古聖天下為公之義。袁世凱前經資政院選舉為總理大臣,當茲新舊代謝之際,宣布南北統一之方,即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共和政府,與軍民協商統一辦法。總期人民安措,海宇乂安,仍合漢滿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予與皇帝得以退處寬閒,優游歲月,長 國民之優禮,親見郅治之告成。豈不懿歟!欽此。」
由此可知,對文字有時候也要注意,尤其在外交上的文字,乃至寫一封信,與正式外交有關,每個字都要留意。雖然文字是「雕蟲小技」,但如同雕圖章,雕了一輩子,不一定有幾個能成為藝術品,文字也有如此之難。這是說到「蓋」字而引伸出來的話。這個「蓋」字有時可作「因為」講,一件事先敘結果,再說原因時都先加一「蓋」字。
這節話,孔子是說,有些人自己無知,一切不懂,卻冒充內行去做了,他說他絕對不做這樣的事。所以大家要學孔子,出去做事做領導者,不懂就是不懂。中國講領導學,真正的領導者便是善於用人,而不一定自己懂得多。如漢高祖,他又懂哪一樣?他的長處就是能夠坦率承認自己什麼都不懂。最怕的是自己認為什麼都懂,這是最嚴重的錯誤。
作為一個領導者,最好的辦法,是自己即使懂了,寧可說不懂。諸葛亮本來什麼事都懂的,他為了「集思廣益」,仍然請教別人。以能問於不能,這是最聰明的辦法。可是人有一個毛病,懂了以後一定喜歡表現出來。這種態度,做學者可以,真去做事,就不可以,是大忌諱,至少自己會很辛苦。
上面太能幹了,下面就無人才可用。下面有才幹也發揮不出來,因為對部下罵了兩次笨,第三次部下有了好的意見也不敢說出來,都唯唯諾諾,領導人就得自己辛苦了。這還算好,最討厭的是「不知而作」,自己不知道,又硬充內行,那就更嚴重,千萬不可犯這個錯誤。
不但如此,孔子還告訴我們:「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這個「聞」字,包括了多讀書、多聽、多問。所謂學問,一邊學要一邊問,多請教人家,聽人家的意見。聽來的不一定對,還要有所選擇。對好的見解,就要採納。僅聽還不夠,要加上經驗,所以要多見,還要親眼看見。
讀歷史的人,如果沒有經過相當事實的體驗,讀歷史也沒有用,最多不過是個書呆子。譬如說,講如何作領導人的理論很容易,但一定要在一個單位,甚至小單位做過當權領導人,才能體會得到。所以要多見,多親自經驗體會,而且還要用心記下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這樣才有用。
這兩句話合起來:「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這是求知識學問的第二等人才。第一等就有天才,反應靈敏,如歷史上很有名的故事,張良為什麼幫助漢高祖?他最初自己要出來反抗秦始皇,行刺不成,最後遇到劉邦。
有人問張良,為什麼願意幫助劉邦?張良說,我所有的意見,別人都不懂,只有劉邦懂,所以願意幫助他。劉邦也的確有領導的天才,像韓信有一次不出兵,派一個人來見劉邦,要求封韓信為假王——三齊王。劉邦一聽氣了,桌子一拍,正要大罵。張良、陳平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腳。劉邦本已罵出口了:「他媽的……」可是被他輕輕一踢,立即改口風:「他媽的!要封就封真王,還封什麼假王?」於是封韓信為齊王。
從這件事看,張良不用說話,輕輕踢他一腳就懂了。可是像我們,別說輕輕踢一腳,就是把屁股打爛了,還是不懂。歷史上這類事多得很,有些人的確是聰明。所以孔子說第一等人是天才,既然不是天才,就要學問來彌補。自己不是天才,又不肯求學問,就是「不知而作」的,那就完了。不是天才,學問怎麼來呢?多聽人家的,多看、多經驗、多跟人家學,這就是「知之次也」。
說到這裡,下面又轉到孔子教育態度,也是敘述他作人的行誼。
互鄉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
互鄉是一個地名。這個小地方在哪裡,後世就很難考據了,只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就是說這個地方的人很難講話,沒有辦法和他們講話。「難與言」,這個文字用得非常妙。是說這個地方的人地域觀念太強嗎?或者說統統都是渾蛋嗎?很難說是什麼意思。總之,在當時這個地方的人,名聲是不太好的。可是這個地方有個年輕的人來看孔子,孔子跟他談話了。孔子的弟子們奇怪了,老師為什麼會和這個地方的人談話?大家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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