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別裁》薄帝王而不為
南懷瑾講述
《泰伯》第八這一篇,等於是第二篇《為政》的個人學問修養的引伸註解。第八篇的題目《泰伯》,也就是這一篇裡所記載的,孔子經常標榜的聖人——吳泰伯。
泰伯是什麼人呢?我們現在說中國文化,如果嚴格地說應該是周代文化。是周公把過去的中國文化,集其大成;而孔子是將周公集其大成的中國文化加以整理。所以中國文化,也就是堯、舜、禹、湯、文王、武王、周公、孔子所傳承的文化總稱。
講到中國的文化歷史,就聯想起一本有關中國歷史哲學的書,在清代是禁書,但是我們還是把它保存了下來,也許大家沒有看過。賈應寵(字鳧西,是明崇禎末年人)寫的《木皮散客鼓詞》,是用歌謠的體裁,以彈唱的方式來敘述我國歷史。
這本書是明末清初時期的作品,其中充滿了反清復明的民族意識,也包含著高深的歷史哲學意味及文學境界。講中國的歷史哲學,以朝代來計算,春秋、戰國這兩個時代,還是屬於周朝的。周朝統治天下約八百年,漢朝約四百年,唐代約三百年,元朝八十多年。明朝約三百多年,清朝統治也兩百多年。說亂世,魏晉南北朝亂了兩百多年。其中歷史最長的朝代,源遠流長的是周朝有八百年。
民間的小說上說,姜太公八十歲遇文王。要知道周武王比姜太公只不過小幾歲,當年跟周武王統一中國都八、九十歲了。當時的文化,老成謀國,越老成經驗越豐富、越穩重,和今天情形大有出入。不過這個出入不必去擔心,時代在變,歷史也在輪轉返復,將來會恢復敬老尊賢也不一定。因為年輕人有衝勁,卻沒有高度智慧與經驗,而老年人衝勁又太小。兩人一配合就完整了,不能偏向的。
小說上說姜太公八十遇文王,老先生還擺架子,不肯出來。結果由文王推車,推了八百步推不動了,姜太公就說保佑他的子孫八百年天下。這是小說寫的,但代表了一種思想。把神話的、小說的外衣剝了以後,真的思想就出來了。這是小說家和民間文學的一種手法。
周朝能統治天下長達八百年,真不簡單,歷史上寫他祖德深厚——所謂祖德,不是迷信,而是說他祖先開始,歷代培養歷史的根基。要培養歷史的根基,是不容易的。我們再看秦始皇統一天下,他也是祖宗好幾代培養下來的。
不過秦國走的路子,比不上周朝。周代一開始就走道德的路子;秦國的祖先一開始就以法治為基礎。週以道德為基礎,就是德治、禮治。在教育文化這一方面,秦的法治也培養了好幾代,兩三百年以後,才有秦始皇這個結果。周代的祖先,到周文王不是結果,到周武王統一天下才是結果。
泰伯是個什麼人呢?是周文王的大伯父,周武王的大伯公。周文王的祖父為大王。大王有三個兒子,大兒子為泰伯,次子名虞仲,第三子名季歷。季歷的長子就是周文王,名姬昌。大王當時看到殷商已經快完了,政治太糟糕了,有意革命。
照中國古代的規矩,大王一定是傳位給長子泰伯。大王就告訴泰伯好好努力,將來可以把殷商腐敗的政治推翻。但是泰伯依照傳統的觀念,認為殷商的政治儘管敗壞,而周終歸是殷商的諸侯,不應該去推翻它。對於他父親大王這個思想,在家族中為孝道,不能不聽你親的話;為天下的公道,則礙難聽父親的話;處於兩難之間。泰伯於思想、見解、學問、道德,沒有不好的地方,卻難於接受大王的想法。
大王看到第三個兒子季歷的長子——就是周文王,認為他將來會有辦法,將來可以統一中國。所以大王認為,泰伯既然這樣清高——他當然不能說大兒子不對,泰伯是對的,他也欣賞大兒子——只好將位子傳給三子季歷。
古代宗法社會,有長兄在,傳位給小兒子是不可以的。泰伯處在這種左右為難的狀況中,知道了父親的意思以後,於是自己逃掉了,不願當帝王。所以後來大王傳位給季歷,季歷死了傳給周文王。一代一代都是道德的政治。後來周文王受冤枉坐牢,他並沒有起來革命。到了武王的時候,才和姜太公起來革命,推翻殷商。這樣幾代下來,數百年間,周朝的德政已深入人心。
我們古代就講立德立功,後來佛教引用,稱為功德,是功與德聯合起來用。一個道德行為,使全國的人都受到恩惠——政治上的恩惠、公的恩惠、私的恩惠、加上對社會的功勞,合起來為功德。周朝就做到了這一步。
但是泰伯歸隱了,逃到南方,就是後來的江蘇。在古代,這些地方都是蠻荒之地,沒有開發、沒有文化。所以他一逃就逃到這最野蠻的地方。後來他的子孫落籍了,就是在南方的吳國。春秋戰國時吳國,就是他的後代。
最初是武王統一天下以後,才把泰伯這一支宗族清理出來,封為吳國。在周武王沒有封他以前,泰伯連王侯都不當。以現代的話來說,為了正義,為了信仰,帝王可以不當,人格不能有損,真理的思想不能動搖,因此走掉。
我們有時說「連皇帝都不想當!」那是吹牛,沒有機會而已。給你當也當不好,除非在電影上、電視上,演戲噹噹還可以,真給你上去,不把你嚇昏了,就被你弄壞了,那不行的。泰伯是真的有帝王可做而不為,這是非常不容易的。在孔子思想中最推崇這種人,並不把功名富貴放在第一位;把真理、道德放在第一位。窮死餓死,那是另外的問題,並不在乎。所以孔子最尊重的人是泰伯、伯夷、叔齊等人。這一篇開頭就講泰伯。
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
這是引用孔子平常講的話,當作這一篇的第一節。孔子說,如果講人生的道德——公德,政治的道德;私德,個人的道德——像泰伯這個人,隨便公私兩方面的道德、修養都到了最高點。他三次推讓天下,最後還是逃掉。後世的老百姓,不曉得歷史上這件事。
這事後來流傳下來,完全靠《左傳》詳細的記載。而他自己帝王都不要作,當然更不會要一個虛名,讓老百姓去稱道他了。所以孔子特別尊重他。這也就是中國後來所講的道家思想(我們前面曾提過,在當時是儒道不分的)。
一個人道德修養,真要做到「君子坦蕩蕩」,必須修養到什麼程度呢?要做到「棄天下如敝屣,薄帝王將相而不為。」把皇帝的位置丟掉像丟掉破鞋子一樣:為了道德,為了自己終身的信仰,人格的建立,皇帝可以不當,出將入相富貴功名可以不要。
孔子所標榜的人格的修養,到了這地步,那自然會真正「坦蕩蕩」。也是前面提到過的,人有所求則不剛。曾子也說:「求於人者畏於人。」對人有所要求,就會怕人。如向人借錢,總是畏畏縮縮的。求是很痛苦的。所謂「人到無求品自高」。所以要做到「君子坦蕩盪」,養成「棄天下如敝屣」,然後可以擔當天下大任了。因為擔當這個職務的時候,並不以個人當帝王將相為榮耀,硬是視為一個重任到了身上來,不能不盡心力。
但隋煬帝另有一種狂妄的說法,他說:「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迫人來。」能說這種狂妄的話,自有他的氣魄。這是反派的。到他自己曉得快要失敗了,被困江都的時刻,對著鏡子,拍拍自己的後腦:「好頭顱,誰能砍之?」後來果然被老百姓殺掉了。這是反面的,不是道德的思想。但是我們引用他的話,當「誰知富貴迫人來」的時候,能不被富貴所迷惑的就是泰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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