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現代文學大師巴金老人在世的時候,有一次接受記者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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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問他:「巴老,您的語言那麼好,那麼符合語法規範,您的語法是怎麼學的呢?」
巴老的回答完全出乎記者的意料:「我沒學過語法。」
記者說:「不可能啊,我認真研讀了您的作品,幾乎沒有不符合語法規範的。」
巴老說:「我真沒學過,直到現在還不知道什麼叫語法呢!」
這個記者很疑惑: 「那麼《家》《春》《秋》這些小說,您是怎麼寫出來的?」
巴老說:「我把《古文觀止》背誦過之後,就寫出來了。《古文觀止》這兩百多篇古文,可以說是我真正的啟蒙先生。我後來寫了二十本散文,跟這個啟蒙先生很有關係。」
《古文觀止》是清人吳楚材、吳調侯於康熙三十三年選定的古代散文選本,由清代吳興祚審定並作序,序言中稱「以此正蒙養而裨後學」 。此書雖為當時的蒙童和古文愛好者所選編,但一點沒有媚俗氣息,這些不朽的經典中,蘊含著豐富的歷史知識、成熟的人生經驗、艱深的文章美學,乃至博遠的宇宙哲理,可以說《古文觀止》是中國古代最優秀的散文薈萃。
●以下是巴金先生的自述:
有人要我告訴他小說與散文的特點。也有人希望我能夠說明散文究竟是什麼東西。我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因為我實在講不出來。我並非故意在這裡說假話,也不是過分謙虛。
30年來我一共出版了20本散文集。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海行雜記》還是在我寫第一部小說之前寫成的。最近我仍然在寫類似的散文東西。怎麼我會講不出「散文」的特點呢?其實說出來,理由也很簡單:我寫文章,因為有話要說。我向雜誌投稿,也從沒有一位編輯先考問我一遍,看我是否懂得文學。我說這一段話,並非跑野馬,開玩笑。
我只想說明一件事情:一個人必須先有話要說,才想到寫文章;一個人要對人說話,他一定想把話說得動聽,說得好,讓人家相信他。每個人說話都有自己的方法和聲調,寫出來的文章也不會完全一樣。人是活的,所以文章的形式或者體裁併不能夠限制活人。我寫文章的時候,並沒有事先想到我這篇文章應當有什麼樣的特點,我想的只是我要在文章裡說些什麼話,而且怎樣把那些話說得明白。
我剛才說過我出版了20本散文集。其實這20本都是薄薄的小書,而且裡面什麼文章都有。有特寫,有隨筆,有遊記,有書信,有感想,有回憶,有通訊報導。總之,只要不是詩歌,又沒有完整的故事,也不曾寫出什麼人物,更不是專門發議論講道理,卻又不太枯燥,而且還有一點點感情,像這樣的文章我都叫做「散文」 。也許有人認為這樣叫法似乎把散文的範圍搞得太大了。其實我倒覺得把它縮小了。著歐洲人的說法,除了韻文就是散文,連長篇小說也包括在內。
我前不久買到一部德國作家霍普特曼的四卷本《散文集》,裡面收的全是長短篇小說。而且拿我個人的經驗來說,有時候也不大容易給每一篇文章戴上合式的帽子,派定它為「小說」或者「散文」。
例如我的《短篇小說選集》裡面有一篇《廢園外》,不過一千兩三百字。寫作者走過一個廢園,想起幾天前敵機轟炸昆明、炸死國內一個深閨少女的事情。我寫完它的時候,我把它當作「散文」。後來我卻把它收在《短篇小說選集》裡,我還在《序》上說:「拿情調來說,它接近短篇小說了。」(其實怎樣「接近」,我自己也說不出來。不過我也讀過好些篇歐美或者日本作家寫的這一類沒有故事的短篇小說。日本森鷗外的《沉默之塔》[魯迅譯]就比《廢園外》更不像小說)但是我後來編輯《文集》,又把《廢園外》放進《散文集》裡面。
又如我1952年從朝鮮回來寫了一篇叫做《堅強戰士》的文章。我寫的是「真人真事」,可是我把它當作小說發表了。後來《志願軍英雄傳》編輯部的一位同志把這篇文章拿去找獲得「堅強戰士」稱號的張渭良同志仔細研究了一番。張渭良同志提了一些意見。我根據他的意見把我那篇文章改得更符合事實。文章後來收在《志願軍英雄傳》內,徐遲同志去年編《特寫選》又把它選進去了。小說變成了特寫。固然稱《堅強戰士》為「特寫」也很適當,但是我如果仍然叫它做「短篇小說」,也不能說是錯誤。蘇聯作家波列伏依的好多「特寫」就可以稱為短篇小說。還有,我的短篇小說《我的眼淚》,要是把它編進《散文集》,也許更恰當,因為它更像散文。
我這些話無非說明文章的體裁和形式都是次要的東西。主要的還是內容。有人認為必須先弄清楚了「散文」的特點才可以動筆寫「散文」。我就不同意這種說法。我從前在私塾裡唸書的時候,我的確學過作文。老師出題目要我寫文章。我或者想了一天寫不出來,或者寫出來不大通順,老師就叫我到他面前,告訴我文章應當怎樣寫,第一段寫什麼,第二段寫什麼,最後又怎樣結束。
我當時並不明白,過了幾年倒恍然大悟了。老師在教我在題目上做文章。說來說去無非在題目的上下前後打轉。這就叫做「作文」。那些時候不是我要寫文章,是老師要我寫,不寫或者寫不出就要挨罵甚至要給老師打手心。當時我的確寫過不少這樣的文章,裡面一半是「什麼論」、「什麼說」,如《穎考叔純孝論》、《師說》之類,另一半就是今天所謂的「散文」 ,如《郊遊》、《兒時回憶》、《讀書樂》等等。就拿《讀書樂》來說罷。
我那時背誦古書很感痛苦。老實說,即使背得爛熟,我也講不清楚那些辭句的意義。我怎麼寫得出「讀書的樂趣」呢?但是作文不交卷,我就走不出書房,要是惹得老師不高興,說不定還要挨幾下板子。
我只好照老師的意思寫,先說人需要讀書,又說讀書的樂趣,再講春、夏、秋、冬四時讀書之樂。最後來一個短短的結束。我總算把《讀書樂》交捲了。老師在文章旁邊打了好幾個圈,最後又批了八個字:「水靜沙明,一清到底」。我還記得文章中有「圍爐可以御寒,《漢書》可以下酒」的話,這是寫冬天讀書的樂趣。老師又給我加上兩句「不必紅袖添香??」等等。其實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看見酒就害怕,哪裡有讀《漢書》下酒的雅興?更不懂什麼叫「紅袖添香」了。
文章裡的句子不是從別處抄來,就是引用典故拼湊成的,跟「書」的內容並無多大關係。這真是為作文而作文,越寫越糊塗了。不久我無意間得到一卷《說岳傳》的殘文,看到「何元慶大罵張用」一句,就接著看下去,居然全懂,因為書是用口語寫的。我看完這本破書,就到處求人借《說岳傳》全本來看,看到不想吃飯睡覺,這才懂得所謂「讀書樂」。但這種情況跟我的《讀書樂》中所寫的卻又是兩樣了。
我不僅學過怎樣寫「散文」,而且我從小就讀過不少的「散文」。我剛才還說過老師告訴我文章應當怎樣寫,如何從第一段講到結束。其實這樣的事情是很少有的。這是在老師特別高興、有極大的耐心開導學生的時候。老師平日講的少,而且講得簡單。他唯一的辦法是叫學生多讀書,多背書。
我背得較熟的幾部書中間有一部《古文觀止》。這是兩百多篇散文的選集;從周代到明代,有「傳」,有「記」,有「序」,有「書」,有「表」,有「銘」,有「賦」 ,有「論」,還有「祭文」。裡面一部分我背得出卻講不清楚;有一部分我不但懂而且喜歡,像《桃花源記》、《祭十二郎文》、《赤壁賦》、《報劉一丈書》等等。
讀多了,讀熟了,常常可以順口背出來,也就能慢慢地體會到它們的好處,也就能慢慢地摸到文章的調子。但是當時也只能說是似懂非懂。可是我有兩百多篇文章儲蓄在腦子裡面了。雖然我對其中任何一篇都沒有好好地研究過,但是這麼多的具體的東西,至少可以使我明白所謂「文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以使我明白文章並非神秘不可思議,它也是有條有理,順著我們的思路連下來的。
這就是說,它不是顛三倒四的胡說,不像我們常常念著玩的顛倒詩:「一出門來腳咬狗,撿個狗來打石頭?」這樣一來,我就覺得寫文章比從前容易些了,只要我的確有話說。倘使我連先生出的題目都不懂,或者我實在無話可說,那又當別論。還有一點,我不說大家也想得到;我寫的那些作文全是壞文章,因為老師愛出大題目,而我又只懂得那麼一點點東西,連知識也說不上,哪裡還有資格談古論今!後來弄得老師也沒有辦法,只好批「清順」二字敷衍了事。
但是我仍然得感謝我那兩位強迫我硬背《古文觀止》的私塾老師。這兩百多篇「古文」可以說是我真正的啟蒙先生。我後來寫了20本散文,跟這個「啟蒙先生」很有關係。自然我後來還讀過別的文章,可是並沒有機會把它們一一背熟,記在心裡了。不過讀得多,即使記不住,也有好處。我們有很好的「散文」的傳統,好的散文豈止兩百篇!十倍百倍也不止!
注:《古文觀止》在古文「經史子集 」中屬於集部,自古以來公認其文化價值比經典要低,傳統教育也把經典放在《古文觀止》前學習。相信熟讀傳統經典對人生會有更大的幫助。
我國古代圖書分為四部,即「經史子集」,四部的名稱和順序是是在《隋書·經籍志》中最後確定下來的。具體劃分如下:
經部:指儒家學說,儒家經書開始有五部,即詩、書、易、禮、春秋,稱為「五經」。從唐代到宋代,形成十三經,即易、書、詩、周禮、儀禮、禮紀、左傳、公羊傳、穀梁傳、論語、孝經、爾雅、孟子。
史部:指記載歷史興衰治亂和各種人物以及製度沿革等的歷史書,遠在四千多年前,中國即有歷史的記錄。各種體裁的歷史著作都屬於這一類。司馬遷的《史紀》為中國正史的開始,以後幾乎每朝一史,共有二十四史。此外古史、野史、法典、地志、職官、政書、時令等,凡記事的書籍均歸入史部。
子部:指記錄諸子百家及其學說的書籍。春秋戰國之際,學者輩出,百家爭鳴,哲學、名學、法學、醫學、算學、兵學、天文學、農學十分發達。每家著書一種,後人因為次於經書而成一家之言,所以稱為子書,道教、宋明理學、清朝的考據學也都歸入子部。
集部:凡歷代作家的散文、駢文、詩、詞、曲等集子和文學評論著作,均歸入此類。屬於一人所有的稱為別集,匯選若干人的作品稱為總集,有關詩的集子稱為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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