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September 10, 2021

《孟子旁通》第26講 玩物喪志

《孟子旁通》第26講 玩物喪志

南懷瑾講述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雁糜鹿。曰:「賢者亦樂此乎?」

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云:『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牣魚躍。』文王以民力為臺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臺日靈臺,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喪,予及女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這段話,當然不是在同一天裡,緊接著前面的一段話說下來的,應該是另一次見面時的談話。因為這一段談話,在梁惠王說話的語氣上,不像前一段那樣生硬疏遠,比較上情緒稍見好轉。根據司馬遷所寫的《孟子列傳》以及有關梁惠王的歷史資料看,梁惠王在初次接見孟子的時候,不可能有書中所記載的那麼熱忱。史料上對孔孟的記載,孔子最失意倒楣的時候,是在陳絕糧那個階段。而孟子受困於齊梁之間,也正是他一生中,最不得意的時候。梁惠王如果一死,他只有收拾行李回家的份了。

這段文章,如果以現代的眼光,從字面上去讀,似乎並沒有什麼重大的意義。上面記載說:這次孟子和梁惠王見面的時候,梁惠王正在王室的大園林中散心遊覽。(用現代的語言或觀念來說,東方說是御花園,西方稱作皇家花園,或皇家私人的什麼堡之類,是王室獨據以賞心悅目的地方,門禁森嚴,老百姓只能站得遠遠的,看到矗立的圍牆,進前不得,就是巨僚百官,也未必能隨便進去的。)

梁惠王站在一個大池沼上,抬頭看看在樹梢上棲息飛翔的鴻鳥、野雁,低頭看看園中安詳吃草的小鹿。從宮裡出來,接觸到大自然的景象,心裡覺得舒暢而快樂。於是再看看孟子,然後對孟子說:「喂!你們這些講究仁義道德的賢人先生們,是不是也喜歡這種園林風光?是不是也喜歡這些珍奇的飛禽走獸?」

這種語氣,這種問話,當然是話裡有話,包含了許多近於令人難堪的意思。假如是現代你我遇到這種場面,可能掉頭就走。可是在當時的政治制度、社會制度上,不能如此。更何況孟子,自有他的抱負和立場,不能像我們今日這樣做。所以他還是答覆了梁惠王。但從孟子的答話中,可以看出孟子的修養。

盡管梁惠王的問話中,包含了輕視的昧道,而孟子的對答,還是持著鄭重的態度,還是很嚴肅的,他用單刀直入,似教訓非教訓的口吻告訴梁惠王說:

「一個賢者,是要等到天下太平,大家都享受到安樂的生活之後,才會去享受這種園林的樂趣。可是一個不賢的人,即使有了這樣的園林,也不會有真正的快樂,而且更不能永遠享受。

像《詩經》大雅篇靈台章說的:『當文王開始準備建築靈台,僅僅開始計劃,如何設計,如何部署的時候,老百姓知道了這件事,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前往,群策群力,共同來從事這項工程,於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提前完工。本來在最初的時候,文王還不打算急著完成這件事,可是,由於百姓們自動自發地來幫忙,所以很快地辦好了。』

靈台提前完工以後,在靈園裡面游覽,看到那些安靜悠遊的母鹿,身子胖胖的,毛色光亮奪目,在林梢飛翔的白鳥,豐潤皎潔、自由迴旋。文王站在林沼的岸邊玩賞時,又看到了滿池的魚兒,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活活潑潑地在水中跳上跳下。」

孟子繼續說:「這詩篇的記載,就說明了文王勞動老百姓來建築這囿園,而老百姓卻喜歡他那麼做,把他的台叫做「靈台」,把他的池叫做「靈沼」,並且很高興他有麋鹿魚鱉可以玩賞。古時候的賢君,就因為能和老百姓同樂,所以自己才覺得快樂。」

孟子借這則文王建靈台的歷史故事,向梁惠王提出了一個為君的重點——應該與民同樂。

接著,他又引用《書經》的記載,講述了一則完全與文王建靈台情形相反的故事。

「當夏朝的暴君夏桀在位的時候,曾大言不慚地說:『我之於天下,就好比太陽一樣,除非太陽滅亡,我才會滅亡。』自誇他的政權和太陽一樣是永恆的。可是他施行的暴政,弄得民不聊生,老百姓們恨透了他。所以《書經·商書·湯誓》篇記載:一般的百姓們,因為深深怨恨夏桀而說道:『你這位如同烈日似的暴君啊!你什麼時候才會沒落呢?你趕快沒落吧!我寧願和你這暴君一同滅亡,也不願再忍受你暴政的殘害了。』一個作君主的,使人民怨恨到寧願和他同歸於盡的地步,即使擁有美好的台池、鳥獸,又怎麼可能安享下去呢?」

孟子這樣把握住機會,列舉兩個歷史上的經驗。述說周文王是如何深得民心,所以建立了延續七百多年的悠久政權。又相反地指出三代時期的夏桀,遭遇老百姓的怨恨,以致迅速敗亡。

在我們現代讀到這段書時,或者會感覺到,孟子所列舉的這兩個史實,其所闡明的為政原則,可以說是大家都明白的普通常識,並沒有什麼高深的道理。這就是我們讀古書應該注意的地方了。

我們要知道,在孟子的那個時代,沒有什麼社會福利制度,統治者不會去建築一個公園,和老百姓共有、共享。一起遊樂。只有帝王的宮室。才會有如此偉大的建築,老百姓根本不准去遊玩的。所以孟子當時提出這兩個史實來,就等於建議梁惠王實施我們現代的共有、共享的政治思想。在時代背景上而言,孟子在那個時代能提出這種政治思想,實在是了不起的。此其一。

同時,我們透過這一段記載,可以瞭解我們固有的中華民族文化,在上古時候,就早已經有了這種共有、共治、共享的公天下政治思想。自從夏朝開始,演變成家天下的政治制度,所謂帝王世襲的政治制度開始以後,帝王們的享受,才和老百姓有了分別。而孟子在他的那個時代,能勸導一個有野心要據地稱雄的人主,恢復共有共享的公天下政治制度,他的主張和這種精神,還是相當可貴的。此其二。

再從後世的歷史看,自秦漢以下,曾經有四個時代的類似事件,都與孟子這一節的政治思想有關。第一是秦始皇建築阿房宮;第二是隋煬帝造迷樓;第三是宋徽宗造艮嶽;第四是清慈禧太後造頤和園。這四次著名的偉大宮廷建築的結果,都印證了孟子在這段書裡所說:「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理論的正確性。此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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