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第12講 圖取個人權利
南懷瑾講述
第三,我們要注意蘇秦在歷史文化上的價值問題。
我們歷史文化的根本基礎上,幾千年來一成不變的重心所在,就是傳統文化中王道的精神,也便是孔孟一系儒家學術思想的道統。嚴格說來,這種文化維繫續絕的道統所在,倒並非因為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緣故。實際上,是因為我們這個民族先天性地愛好人道和平,重視接近天則的王道教化,而薄視巧取豪奪的權謀所致。
因此,在我們的文化史上,盡管有非常可愛、非常重要的諸子學說思想,但也只能把它用來作為文化學術的旁通陪襯,而不能認為是正規的文化中心思想。更何況如蘇秦、張儀之流的縱橫謀略之學,只是從個人的權利思想出發,圖得個人平生的快意,他的用心動機,並沒有為國家天下長治久安作打算。因此,雖然在當時的現實政治上喧赫一時,風雲了二三十年,但畢竟要被歷史的天秤稱量下去,並不予以重視。
再說,我們雖然只是簡略地讀了前面引述蘇秦出處的那些資料,但在大體上,已可瞭解他是深受當時的時代環境、社會風氣和家庭背景所影響。他並不能像孔子、孟子那樣具有「確然而不可拔」的特立獨行的精神修養。所以他始終只能成為一個大謀略家,一個聰慧的凡夫,絕對無法成為一個超凡的聖人。那麼,在這裡我們對於凡夫與聖人的分野,又如何來下一個定義呢?很簡單:
在現實的人生中,只為自己一身的動機而圖取功名富貴的謀身者,便是凡夫。
在現實的人生中,如不為自己一身而謀,捨生取義,只為憂世憂人而謀國、謀天下者,便是聖人。
所以我們只要看蘇秦的傳記上,當他學成再要出門時的豪語:「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的幾句話,就可以看出他的器識志量只在財勢而已。
在這裡,使我想起當年在四川時,聽一位西蜀的前輩朋友,告訴我們戲中幾句幽默的戲文。其實,我覺得不單是平常的幽默,簡直是對英雄主義的諷刺,也是人生哲學的透視。現在可以用來對蘇秦的這個歷史故事作類比。
川戲、漢戲,差不多都是同一系統的地方性藝術。也和京戲一樣,在作戲的時候,要配上那些吵死人的大鑼大鼓。當然,京戲原來就由安徽湖北戲變來的,大鑼大鼓也有極大的學問,年輕同學們對這一部分國粹不可以太輕視。
現在我要講的,當川戲中唱某一齣大戲時,先在震天價響的大鑼大鼓開場下,出來了兩位披大氅,武生打扮的綠林英豪。他們用大氅遮住面目,在戲臺上先用英雄式的快步轉上一圈,然後在戲臺的中央當眾一站,虎虎有生氣地撩下了遮面的半邊大氅,就開始唱起他們自報名來的道白了。一個英雄唱的是:
「獨坐深山門幽幽,兩眼瞪著貓兒頭。(當年四川路攤上賣給勞力人們吃的白飯,添在碗中高高超出鼻尖的那種便飯,就叫做貓兒頭。)如要孤家愁眉展,除非豆花(兒)拌醬油。」
你看,所謂佔山立寨的英雄豪傑們,他最基本的要求,和最終的目的,還不都是為了吃飯嗎?只是被他這種裝扮,配上幽默的對白和做作,一說穿,人生本來如此,於是就逗得人哈哈大笑了!
另一個跟著唱白的是:
「小子力量大如天,紙糊(的)燈籠打得穿。開箱豆腐打得爛,打不爛除非(是)豆腐乾。」
這可真夠幽默了,這四句話說穿了人畢竟都是人,就是這樣的平凡,拆卸了英雄心理上的偽裝,誰人又有多大的了不起呢?
好了,笑話也說過了,由這個笑話的題材,我們再回轉來看蘇秦的動機,所謂「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的語句文辭,和所引用川戲中的兩首白話詩來對看,就不用我再來下結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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