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別裁》天人合一的氣數
南懷瑾講述
第二是「曆數」的問題。中國歷史文化精神都在「曆數」,「曆」古代叫曆法,就是我們現在用的陽曆、陰曆等等,這就是歷。中國的曆法、天文方面的學問發達最早,而中國所用的陰曆、干支等等,代表了一個非常深厚的文化精神。像過去換朝代,明朝亡了,清朝進來,多少人一輩子不投降,清朝統治了中國三百年,可是漢民族的知識分子三百年來沒有投降過,許多人「不奉正朔」。(正就是正月。朔是月初。代表曆法。)
再看幾年前剛過世的畫家溥儒,大家都知道他是清皇室,他一輩子畫的畫,寫的字,作的詩,沒有用過我們中華民國的正朔,這也是他表示自己是清朝的皇室,不奉我們民國的正朔。當然,也不會用西曆紀元多少年,只好以干支古法紀年,如「甲寅三月」,「乙卯五月」。這就表示他內心不奉正朔,所以用年號這個問題真有趣。
現在我們自己拼命想把中華文化復興,而文化的精神在什麼地方卻不知道。這是「曆」所引起的一段感想。
而「數」又是一個大問題,中國人講歷史的命運,這套學問很大很多,還有算命之術。像《論語》最後一段孔子的話中有「有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講「命」。有一次,我和一位算命的大家,在一起吃飯,談到算命的道理,他說中國人讀書一定要會算命,當時他就掉了「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這句書袋。
我聽了以後,不好意思說孔子的這句話,並不是說每一個讀書人要會算命。不過這個「數」字與「命」字有沒有關係呢?還是有關係的。歷史有個大命運的。譬如歷史命運中「數」的道理,到了第六就不是第七,到了第九就不是第八,等於地球行度的軌道,到了這裡就是這個樣子,這個力要下去的時候,若就把它拉回來,要出毛病了。所以「天之曆數」這四個字,在中國的文化思想中很難講的,一兩個字,包括的內容太多了。這四個字發揮起來,不是一天兩天可以講得完的,在此不再發揮。
堯在傳位的時候告訴舜,這是天命,不是他堯個人的意思。我們看這句話的內在意義,堯把帝位交給舜,既非自己的親戚,又非朋友,更非他的子孫,這就是古代的「公天下」。他經過幾十年,多少次試驗,培養一個人,等到自己真的年紀老了,(根據歷史記載,古人比我們活得長久。)百把歲了,於是禪讓,表示不是個人私見。歷史的精神,就在這裡。
「允執其中」這句話也有問題來了。經書上有四句話:「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這裡只引用了一句話,我們講中國思想,儒家思想,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都用這四句話。
也可以說中國文化講人的學問修養的中心,教育的中心,都在這裡,也可以只說一個字「中」。「人心惟危」,人的思想是非常危險的,這個危險並不一定是殺人的危險。凡是人都有慾望,而慾望是一個總稱,現代說的「好勝心」、「榮譽心」、「有希望」、「生活有意義」這些都是好事情,歸納起來都是慾望,慾望的奔馳,會使人心非常危險。能毀滅了自己,也毀滅了世界,都是慾望問題。
這裡我們說一個阿拉伯文化中的故事。中東都是信奉伊斯蘭教的,有一個伊斯蘭教的老阿訇退休,在山裡修道。有一天一位中東的國王,帶一批人去打獵,這位國王射中一隻麋鹿,這只麋鹿帶箭負傷,拼命地逃奔,逃到這位阿訇的身後,阿訇回頭見這只麋鹿負傷,知道有獵人在後面追殺,就將寬大的袍襟把受傷的麋鹿掩蓋起來。
不久國王的一名部下,先追到阿訇的身前,不見了麋鹿,就問阿訇有沒有看見,阿訇閉目修道,理也不理;這名部將問幾次都是如此,就說要殺掉阿訇,阿訇張開眼睛請問部將是什麼人?這名部將報告了國王的名號,阿訇說:你的國王是我的奴隸的奴隸,這位部將聽了大光火,要把阿訇殺掉。
這時國王正好趕到,問明原因後,轉問阿訇知道不知道犯了罪。這位阿訇說事實上你是我的奴隸的奴隸。國王說:你的奴隸又是誰?你講得出來,可以無罪。阿訇說,你不要生氣,坐下來慢慢聽。我以前給慾望當奴隸,現在我修道了,已經懂了,再不會聽慾望的指揮了,我可以指揮慾望,所以慾望變成了我的奴隸。
而你雖然當國王,卻充滿了慾望,連一隻麋鹿都不放過,可見你還是聽慾望的指揮,做了慾望的奴隸,所以你是我奴隸的奴隸。這位國王一聽恍然大悟,馬上拜這位老阿訇為師,追隨他學道了。這是伊斯蘭教流傳的故事,這也就是人心惟危的一個例子,思想領導自己正就正,領導自己壞就壞。
我們現在說,思想形成了一個觀念,如戴有色眼鏡看東西,所看的統統不同,當我們懷疑有鬼,汗毛就豎起來了。佛經上就說,不必真的站到懸崖,自己坐著閉上眼,心想處身於萬丈懸崖,如跌下去會沒命,腳就會酸軟起來,事實是這個現象。
這就說明心中慾望的可怕。如果要把這種慾念平靜下去,變成道心,那就太難,微妙得很,不可思議。怎樣才是道心?我們中國文化中講了幾千年,四書講道心,宋明理學家也講道心,佛家、道家、老子、莊子一概講道心,都微妙得不得了,怎樣做到這個道心的境界?要「精」、要「一」,最後「允執厥中」,就是這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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