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別裁》今古人物論
南懷瑾講述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蕩。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詐而已矣。
他說上古時候的人,有三點毛病,是社會的病態,也是人類的病態。但到了現在,「或是之亡也」——「或」為「或者」的意思,「是」為「這個」的意思。這就是說如今看來也許這三項毛病,都變得更壞、更蹧糕了。
用一幅畫來作比喻,古人的畫畫得這麼好,但其中還有三個缺點;不過現在的藝術家,比起古人那些缺點來更差了,還夠不上古人認為是缺點的那個水準,也就是說古人認為是缺點的,比現在認為優點的還要更好得多了。
下面孔子說講了這三個缺點:古代的人狂,這個狂在古代並不一定是壞事,不是現代觀念的狂,現代對神經病、精神病叫做狂,那就蹧了。古代的狂就是不在乎的味道,但是有一個限度的。孔子說,古代的狂不過放肆一點,不大受規範,現在的人蹧糕了,狂的人則蕩,像亂滾的水一樣,興波作浪。
古代的矜,比較自滿自傲,但有一個好處,因為自己要驕傲,自己把自己看得很重,於是比較廉潔自守,人格站得很穩;現在驕傲自矜的人,對任何人任何事都看不慣,而有一種忿怒暴戾之氣。古代比較笨的老實人,還是很直爽的;現在更蹧了,已經沒有直爽的老實人,而社會上那些笨人都是假裝的笨人,只是一種狡詐的伎倆而已。
這是孔子當時的感嘆,事實上我們知道,這三點等於是觀察人的六個大原則。我們讀到這種地方,要特別注意,這是對於一個人的看法。很多人都講究看相,這就是「相法」,不過這個「相法」不是看五官和掌紋,而是看神態,看他的作人做事,就看出來了。
當領導別人,或與人交往的時候,部下同事狂一點沒關係,有時還蠻欣賞其狂,就怕不夠狂,有本事不妨狂一點。如果是狂而蕩,就問題嚴重了,狂到不守信諾,乃至把公家的鈔票用光了,對什麼事情都亂來,就要不得。
有才的人多半狂,愛才就是懂得欣賞其狂,不要希望別人和自己一樣,自己不喜歡的,不必要求別人也這樣做,但是要提防他,不可失諸蕩,這個狂就是人才。自我傲慢,有個性就是矜。自矜值得欣賞,一個人沒有個性,不傲慢就是沒有味道,每個人都有他獨立的個性,但有適當限度。假使傲慢而變成憤戾之氣,到處怨恨,沒有一個人、一件事使他滿意的,即使他單獨自處,也會跟自己過不去的,那就過於憤戾,這很不好。
愚、老實沒有關係,可不要故玩老實,偽裝老實,所謂「貌似忠厚,心存奸詐。」那就大成問題了。這狂、矜、愚三條,有相對的六點,外在是觀察別人,內在是反觀自己修養的準則,都要注意的。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這句話在上論中已經提到過的,現在又重複地放在這裡。看起來好像是重複,實際上是一個小結論。說凡是玩嘴巴的,比上面那幾種情形,更有問題,簡直不可談了。為什麼如此呢?我們再把下面接下來看,就知道了。
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
這與上面的狂、矜、愚三條有關,這三點是對的,並沒有錯,但是太過分了,反而不對。孔子就說,為什麼自己的修養以及對待人要注意這三件事呢?他說因為「惡紫之奪朱也」。朱是紅色,為正色,紫是紅得過分了,最怕是紫色侵奪了朱色。
他又用音樂來比方,在當時鄭國的音樂最下流、最奢靡,所以孔子最反對鄭聲把正統的音樂搞壞了。第三,利口覆邦家,嘴巴非常會講,可是沒有真正的思想內容,乃至亡國覆家。歷史上有很多這樣的人,要千萬注意,尤其自己要注意,有才的人往往在嘴巴上不讓人,不但是害自己乃至送命、連累家人,甚至覆國,古今中外歷史上,這種利口覆邦家的例子非常多。
這段文字上看容易懂,剛才我說這三點與上面狂、矜、愚三點是連貫的,如蕩之於狂,紫之於朱等等,都是一種似是而非的情形。一個人的學問、道德、修養,最怕是成為似是而非。講到惡紫奪朱,我們想到歷史上一件事。大家都知道,滿清入關興了許多文字獄,尤其在康熙、雍正的時代,當時大家都還有反清思想,而一些地方官吏,為了迎合清帝的意思,致使文人冤枉死的太多太多了。有的為了幾句詩,就大興文字獄,當時的刑法,不但是當事人處死刑,還要滅九族。
其中就有一個與「奪朱」有關的案例,有人曾作了一首咏紫牡丹的詩,其中有兩句是「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這位作者實際上是不是有意,無法知道,不過從文字上看,的確具有民族思想,明朝的皇帝姓朱,所以說「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自然暗指清朝非漢人。
這兩句詩被地方官吏報上去,於是大興文字獄。這兩句詩還可以說「罪」證確鑿,後來有些文字獄就很可憐了,所認定的「罪」證非常勉強,像有一個文人,在他的一本書中夾了一張字條,有「清風不識字,何以亂翻書?」兩句話,被人發現報上去,說他藐視滿清沒有文化,也大興文字獄。
這是今日看到「惡紫之奪朱也」這句話,而想起了清代的文字獄,都是做得太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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