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ne 3, 2020

《論語別裁》生命的幽默

《論語別裁》生命的幽默
南懷瑾講述

《莊子》書中有句話妙得很,他說:「不亡以待盡。」這話怎麼說呢?意思是我們活在世界上並沒有活,是在那裡等死。所以莊子又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當一個嬰兒出世,我們說生了,但莊子的觀念中,那不是生了,而是死亡的開始。自生之時就開始慢慢走向死亡。兩歲時,一歲的我過去了;十歲時,九歲的我過去了;四十歲時,三十九歲的我過去了,天天都在生死中新陳代謝,思想也在生了死,死了生。
我們一個新的思想生了,前一個思想馬上死亡了,流水一樣。正如孔子說的「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所以莊子說看著這生命活著,沒有死,是在等最後的一天。從哲學的觀點來看人生,的確是這樣。
所以有人學哲學,學得不好的,反而覺得人生沒有意思,你說搞了半天有什麼結論?沒有結論。這個世界就是一個缺憾的世界。但是也有人通了的,曉得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個缺憾的世界。像曾國藩在晚年,就為他的書房命名為「求闕齋」,要求自己有缺憾,不要求圓滿。太圓滿就完了,作人做事要留一點缺憾
如宋朝的大哲學家,通《易經》而能知道過去未來的邵康節,和名理學家程顥、程頤弟兄是表兄弟,和蘇東坡也有往來。二程和蘇不睦。邵康節病得很重的時候,二程在病塌前照顧,這時外面有人來探病,程氏兄弟問明來的是蘇東坡,就吩咐下去,不要讓蘇東坡進來。
邵康節躺在床上已經不能說話了,就舉起一雙手來,比成一個缺口的樣子。程氏兄弟不懂他作出這個手勢來是什麼意思,後來邵康節喘過一口氣,他說:「把眼前路留寬一點,讓後來的人走走。」然後死了。這也就是說世界本來缺憾,又何必不讓人一步好走路!
這裡是談生死問題,孔子並沒有作結論。依哲學上來談這個問題,在這裡也無法作詳細的介紹,如果像現在這樣講法,一個星期講兩個小時,就是五六年,甚至十年的時間也講不完。而且誰知道生從何處來?死往哪裡去?沒有人敢說,沒有人敢作絕對的論斷。
只有在醫學上,以科學的觀念說,人怎樣是生,怎樣是死,有生命的延續,就有新陳代謝的作用。可見醫學上也認為人隨時都在生,也隨時都在死,人的身體就和一個小宇宙一樣。就是一片樹葉,在科學的觀念中,比一所核子工廠還復雜,而人體的結構,就有如宇宙一樣複雜。譬如我們一餐三碗飯下去,如何的消化,如何的供給人所需要的熱能,如何排泄廢物,其間的過程是夠複雜,也夠奇妙的。如果再加上一些寄生蟲和那些幫助消化的細菌在內,那關係可就更不簡單了。
生死的確是個大問題,孔子在這裡答得很奧妙,他說鬼神是屬於天道的事情,「人道邇,天道遠。」人本身的問題,都沒有解決,怎麼去談那麼遙遠的天道問題?也就是他說的「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他認為子路他們這批學生,程度還不夠,對於生死問題,就難說了。只要我們活著的時候,好好活下去,盡到活著的本分,先把人作好再說。
鬼神問題、生死問題,人類文化上兩個大問題,現在再重複一下,讓大家注意。
世界各國大學的哲學系,各派宗教乃至現在有許多科學,都在研究這兩個問題。人類文化到現在,對這兩個大問題,還是沒有解決。究竟有沒有鬼神存在?生是怎麼來?死是怎麼去?原始的人種究竟怎麼來的?
當然,我們曉得,現在共產主義的哲學,一方面是基於馬克思的經濟思想,一方面是基於黑格爾的唯物辯證法,以及吸收希臘方面的唯物哲學而來的。其次,影響了人類思想的,是達爾文的進化論,和弗洛依德的性心理學。這幾種學說,同時構成今日世界人文文化一個大問題的存在,不過目前被物質科學的進步,將這問題掩蓋住了,使我們不大感覺得到,實際上這個問題是很嚴重地存在著。
生與死問題的研究,現在已經把達爾文的進化論推翻了。新的理論,一部分已經成立——整個的還沒有解決。所以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不是短時間可以討論得完的。《論語》中顯然提到這兩個大問題,我們要特別注意。不過現在沒有辦法專門針對這兩個問題,再作討論,只能在這裡作一個交代,將來我們有別的機會,再來研究這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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