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別裁》民主乎?專制乎?
南懷瑾講述
從這一點研究孔子思想,以現代觀念來說,孔子非常主張民主。為什麼呢?我們知道《中庸》是他的孫子子思著的,《大學》是曾子著的。孔子的學問傳給曾子,曾子著《大學》,我已經說過。現在再次提醒大家注意,許多人以為《大學》、《中庸》就是孔子思想。在學術的立場,嚴格地說,這觀念是不對的。只能說《大學》、《中庸》是承襲孔子的傳統思想。
子思的《中庸》與《大學》的觀念有差別,《大學》的觀念與《論語》中的孔子思想又有差別,這是要注意的。
為什麼談到《中庸》?《中庸》是孔子的孫子子思著的。子思是跟著曾子學的,曾子是跟孔子學的,前後三代。子思在《中庸》裡說到孔子文化思想的根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推崇的是堯舜,所以我們現在研究孔子,可以從他的孫子子思來取得旁徵。
近代有些人批評孔子是為後世帝王幫腔的,這是不對的,其實孔子處處在推崇堯舜的「公天下」。而「公天下」以現在的觀念而言,絕對是民主的,但是這個話也有問題。有些美國學者來討論中國文化,我常常告訴他們要注意,一個政治學、一個軍事學都是無法作結論的。古今中外的政治無論帝王政治、民主政治、專制政治、各種各樣的政治,都被人類在這個世界上玩過。
究竟是哪一個政治體制好?哪一個政治體制絕對的對?誰敢下這個結論?當然有人下,那就是書生——書呆子。在理論上亂下結論可以,在事實上無法下結論。我說,你們現代西方文化的民主,都以美國式民主作代表,與法國式、德國式的又不同。依我的看法,你們現在美國式的民主,是真正的專制,是資本家在專制,是假民主,真專制。
但如果真懂了中國過去的帝王制度——先不必談秦漢以前,就說秦漢以後的帝王,真正好的皇帝是很難當的,如唐太宗、宋太祖這些好的皇帝真難當,常常在御前開會時,遇到一些公正的宰相,把皇帝的命令擋回去,或是「留中不發」,還有些大臣「面折廷諍」,當面跟皇帝頂起來,因為他希望自己對歷史有交代。
我們在歷史記載上常常看到這樣的大臣或御史,明日準備上朝廷諍,先一夜在家思安排好後事,棺材都買好,告訴家人屆時如不回來,就去收屍,寧可犧牲生命,也要對歷史負責。皇帝碰到這樣的大臣,也只好依他們的意見。所以我說真正研究中國過去的專制政治,是假專制,真民主。
這裡孔子更表達出這個道理來了。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
這是孔子就歷史哲學,對人事的評論,這中間我們要特別注意。
前幾段提到孔子對於三代的推崇、讚歎。這裡提出來,舜為什麼為中國文化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因為他有優秀的幹部。領袖固然重要,幹部更重要。換言之,幹部難得,領袖也難當。舜當時期定天下,留萬古美名,靠他有禹、稷、契、皋陶、伯益五個好幹部,天下就大治了。
我們要特別注意,僅僅五個人就可以把天下治好。我們研究歷史,可以發現無論古今中外,任何一代,真正平定天下的,不過是幾個人而已。漢高祖靠手裡的三傑,張良、蕭何、陳平而已。韓信還只是戰將,不算在內。當然漢高祖也能幹,很懂得採納意見。漢光武中興所謂雲台二十八將,還不是中心人物,真正中心人物也不過幾個人。外國歷史,義大利復興三傑,也只三個人。
每一個時代的治亂,最高思想的決策,幾個人而已。豈止是國家大事,據我個人的經驗所見,所體會的,不說大的,說小的,大公司的老闆,我認識的也蠻多,曾看到他窮的時候,也看到他現在的發達,如舊小說上所說的「眼看他起高樓」的,也不過兩三個人替他動腦筋,鬼搞鬼搞就搞起來了,不到十幾年,擁有千萬財產的都有;個人事業也是如此。
所以人生難得是知己。個人事業也好,國家大事也好,連一兩個知己好友都沒有,就免談了。如果兩夫婦意見還不和的更困難了。所以孔子這個話是有深意的。《易經》上說:「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兩個人志同道合,心性完全一致,真正的同志,這股精神力量可以無堅不摧。
周武王也說,他起來革命,打垮了紂王,平定天下,當時真正的好幹部只有十個人,而這十個人當中,一個是好太太,男的只有九個。孔子說「才難」,真是人才難得。這裡孔子對學生說,你們注意啊!人才是這樣難得,從歷史上舜與武王的事例看,可不就是嗎?
「唐虞之際」,堯舜禹三代以下一直到周朝,這千把年的歷史,「於斯為盛」,到周朝開國的時候,是人才鼎盛的時期,也只有八九個人而已。周朝連續八百年的治權,文化優秀,一切文化建設鼎盛。但是也只有十個人把這個文化的根基打下來,而這十個人當中,還有一個女人,男人只有九人。但在周武王的前期,整個的天下,三分有其二,佔了一半以上,還不輕易談革命,仍然執諸侯之禮,這是真正的政治道德。
這個歷史哲學,孔子講的是「才難」。我們知道清代乾隆以後,嘉慶年間有個怪人龔定庵。今天我們講中國思想,近一百多年來,受他的影響很大,康有為、梁啟超等等,都受了他的影響。他才氣非常高,文章也非常好,而且那個時候他留意了國防。外蒙古、滿洲邊疆,他都去了,而且他認為中國問題的發生,都是邊疆問題。
事實上邊疆有漏洞,西北陸上有俄國,東面隔海有日本,將來一定出大問題,他也狂得很,作了一篇文章,也講「才難」。當時他說天下將要大亂,因為沒有人才,他在文章中罵得很厲害,他說「朝無才相、巷無才偷、澤無才盜。」連有才的小人都沒有了,所以他感嘆這個時代人才完了,過不了多少年,天下要大亂了,果然不出半個世紀,洪秀全出來造反,緊接著,內憂外患接連而來,被他說中了。這就是說興衰治亂之機,社會安寧的重心在人才。
不過龔定庵是怪人,不足以提倡。他怪,出個兒子更怪,他兒子後來別號叫龔半倫,在五倫裡不認父親。他更狂,讀父親的文章時,把他父親龔定庵的神主牌放在一邊,手裡拿一支棒子,讀到他認為不對的地方,就敲打一下神主牌,斥道:「你又錯了!」這就是龔半倫,人倫逆子中的怪物。
前面一節我們提過,孔子的文化思想是「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所謂祖述的祖,就是自古相承的一慣傳統,孔子是承繼堯、舜、禹這個一貫的思想。憲章的內涵包括禮法、政治制度、社會禮儀、文化精神等等。中國文化中的這些憲章精神都由文王、武王時代確立了牢固的基礎。老實說,我們現在留下來的中國文化的真精神,都是周代文化的精神,也就是孔子所弘揚的儒家思想。前面從堯、舜而講到周代,現在最後的結論講到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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