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別裁》詩的偉大
南懷瑾講述
孔子說我整理詩三百篇的宗旨在什麼地方?「一言以蔽之」——一句話,「思無邪」。人不能沒有思想,只要是思想不走歪曲的路,引導走上正路就好,譬如男女之愛。如果作學問的人,男女之愛都不能要,世界上沒有這種人。
我所接近的,社會上普遍各界的人不少,例如出家的和尚、尼姑、神父、修女,各色各樣都有,常常聽他們訴說內心的痛苦。我跟他講,你是人,不是神,不是佛,人有人的問題,硬用思想把它切斷,是不可能的。人活著就有思想,凡是思想一定有問題,沒有問題就不會思想,孔子的「思無邪」就是對此而言。人的思想一定有問題,不經過文化的教育,不經過嚴正的教育,不會走上正道,所以他說整理詩三百篇的宗旨,就為了「思無邪」。
那麼為什麼把這個講文學境界的話,要放到《為政》篇來呢?這不是次序亂了嗎?一點都不亂,這就是「點題」了,就是把題目的中心抓住,先拿出來。
第一個點題:以現在的話來說,一切政治問題、社會問題只是思想問題。只要使得思想純正,什麼問題都解決了。我們知道,現在整個世界的動亂,是思想問題。所以我在講哲學的時候,就說今天世界上沒有哲學家。學校裡所謂的哲學,充其量不過是研究別人的哲學思想而已。尤其是作論文的時候,蘇格拉底怎麼說,抄一節;孔子怎麼說,抄一節。結果抄完了他們的哲學,自己什麼都沒有,這種哲學只是文憑!世界上今天須要真正的思想,要融匯古今中外,真正產生一個思想。可是,現在不止中國,這是個思想貧乏的時代,所以我們必須發揮自己的文化。
第二個點題:牽涉到人的問題。
中國史上,凡是一個大政治家,都是大詩人、大文學家,我常和同學們說,過去人家說我們中國沒有哲學,現在知道中國不但有哲學,幾乎沒有人有資格去研究。因為我們是文哲不分,中國的文學家就是哲學家,哲學家就是文學家,要了解中國哲學思想,必須把中國五千年所有的書都讀遍了。
西方的學問是專門的,心理學就是心理學,生理學就是生理學,過去中國人作學問要樣樣懂一點,中國書包括的內容這樣多,哪一本沒有哲學?哪一樣不是哲學?尤其文學更要懂了,甚至樣樣要懂,才能談哲學,中國哲學是如此難學。
譬如唐初有首詩,題名《春江花月夜》中有幾句說:「江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與西方人的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意思一樣,但到了中國人的手裡就高明了,在文字上有多美!所以你不在文學裡找,就好像中國沒有哲學,在中國文學作品中一看,哲學多得很,譬如蘇東坡的詞:「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不是哲學問題嗎?宇宙哪裡來的?上帝今天晚上吃西餐還是吃中餐?「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他問的這個問題,不是哲學問題嗎?所以中國是文哲不分的。此其一。
文史不分:中國歷史學家,都是大文學家,都是哲學家,所以司馬遷著的《史記》裡面的八書等等,到處是哲學,是集中國哲理之大成。此其二。
文政不分:大政治家都是大文豪,唐代的詩為什麼那麼好,因為唐太宗的詩太好了,他提倡的。明代的對聯爲什麼開始發展起來,朱元璋的對聯作得很不錯,他儘管不讀書,卻喜歡作對聯。
有個故事,朱元璋過年的時候,從宮裡出來,看見一家老百姓門前沒有對子,叫人問問這家老百姓是幹什麼的,為什麼門口沒有對子。一問是閹豬的,不會作對聯。於是朱元璋替他作了一副春聯:「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割斷是非根。」很好!很切身份。
唐太宗詩好,大臣都是大文學家,如房玄齡、虞世南、魏徵每位的詩都很好。為什麼他們沒有文名?因為在歷史上,他們的功業蓋過了文學上的成就。如果他們窮酸一輩子,就變文人了,文人總帶一點酒釀味,那些有功業的變成醇酒了。其次,像宋代的王安石,他的詩很好,但文名被他的功業蓋過了。
所以中國文史不分、文哲不分、文政不分,大的政治家都是大文學家。我們來一個老粗皇帝漢高祖,他也會來一個「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別人還作不出來呢!不到那個位置,說不定作成:「颱風來了吹掉瓦,雨漏下來我的媽!」所以大政治家一定要具備詩人的真摯情感。換句話說,如西方人所說,一個真正做事的人,要具備出世的精神——宗教家的精神。此其三。
第三個點題:中國人為什麼提倡詩和禮?儒家何以對詩的教育看得這麼重要?因為人生就有痛苦,尤其是搞政治、搞社會工作的人,經常人與人之間有接觸、有痛苦、有煩惱。尤篇中國人,拼命講究道德修養,修養不到家,痛苦就更深了。
我經常告訴同學們,英雄與聖賢的分別:「英雄能夠征服天下,不能征服自己,聖賢不想去征服天下,而征服了自己;英雄是將自己的煩惱交給別人去挑起來,聖人自己挑盡了天下人的煩惱。」
這是我們中國文化的傳統精神,希望每個人能完成聖賢的責任,才能成為偉大的政治家。從事政治碰到人生的煩惱,西方人就付諸宗教;中國過去不專談宗教,人人有詩的修養,詩的情感就是宗教的情感,不管有什麼無法化解的煩惱,自己作兩句詩,就發洩了,把情感發揮了。
同時詩的修養就是藝術的修養,一個為政的人,必須具備詩人的情感、詩人的修養。我們看歷史就知道,過去的大臣,不管文官武將,退朝以後回到家中,拿起筆,字一寫,書一讀,詩一誦,把胸中所有的煩悶都解決了。不像現在的人上桌子打麻將或跳舞去了。這種修養和以前的修養不同了,也差遠了。
由此我們已了解,孔子說《為政》的「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就是告訴我們為政的人,除了領導思想不走邪路以外,對於自己的修養,更要有詩人的情操,才能溫柔敦厚,才能輕鬆愉快的為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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