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別裁》量力而為謙虛好學
南懷瑾講述
現在講到另一段:
子入大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大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
鄹是孔子出生的地方,即鄒。鄹人之子即指孔子。這一段所講的應該是正當孔子做魯國司寇的時候——司法行政部長兼行政院副院長(古代官制,無法與現代比類,為了便於了解,姑且作此近似的比擬),參與了代表國家、代表王室的宗廟大典。他進去以後,對於每件事都要問問清楚,向人請教。走哪裡?坐哪裡?每事都問人。於是有人笑他說,一般人亂捧,都說孔子這個人了不起,處處懂禮,可是這個「鄹地佬」進了大廟,什麼都不懂,事事都向人請教。
這話被孔子知道了,他說:「這就是禮啊!」以前我們提到過,假如出國到了別人的國度,風俗習慣不同,對人家的事,不懂的應該多問。到人家家裡也是一樣,求學問也是一樣,做事也是一樣,誠懇向人請教,就是禮的精神,也是作人的道理。
子曰: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射是古代傳統的武功——射箭,那時的武功還沒有發展到少林寺、武當派(這些是唐、宋以後的事)。周代的軍事武功是車戰的時代,最重要的武器還是拉弓射箭,武功高低的標準,就看射箭的高明到什麼程度,相當於現代打靶、射箭的標準,在於射中了紅心沒有,而不問箭能否透過牛皮,每枝箭射中了標的,就絕對夠標準,箭能不能透過牛皮,則不作考慮。因為每個人天生的膂力不同,有些人膂力很強壯,他的箭不但可穿牛皮,甚而可穿過牆,有些人的箭射出去不能穿透牛皮,但他每箭都中紅心,也就夠標準了。
這一段是說明作人做事,夠不夠道德的標準,只問合不合正道,並不苛求他對事功成就的程度。因為沒有機會給他表現,環境不對,時代不對,他也就無從表現,這有什麼辦法?由此觸類旁通,對人對事就可減掉些苛求了。
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非常慎重的祭典之一——告朔。每個月的初一為朔,十五為望,月暗為晦。過去沒有訂出現在這些假日,「朔望」就是休息的時候,不過不像現在這樣重視。每月的初一,主政者要代表國家,向天地祖宗,禀告所作所為,這就是所謂的「告朔」。用現在觀念來說,就是說在那時發表政見。對誰發表呢?對天地鬼神。現在對大眾發表政見,講了不兌現的也有。當時對天地鬼神講的話,如不兌現自己就害怕了,有一個看不見的力量在監視管制。所以告朔這件事也很鄭重。
從前告朔時一定要殺羊。到春秋戰國時代,社會風氣已開始衰敗,這些禮儀的精神,也慢慢跟著衰落變化了,所以子貢當時準備去掉告朔時候用的餼羊。餼羊是蒸過了的,等於現在拜拜,殺了豬羊,還沒有炊熟就放在祭桌上,稍稍蒸一下免得腐臭,這就是餼羊。
子貢當時想,拜拜就拜拜,這隻羊可以省下來。所以孔子告訴子貢說,你的主張也對,為了經濟上的節省而不用羊也好,為了表示誠懇而不必用羊也好,不過我不主張去掉,不是為了這隻羊要不要省,而是因為它代表了一種精神。固然不用象徵性的東西,只要內心誠懇就可以,但現在的人,真正誠懇的心意發不起來了,就必須要一件象徵性的東西才能維繫得住,所以你子貢愛這隻羊,而我更重視這禮儀和它的精神內涵。
由這件事我們就懂得,在社會上,或在政治上,有時絕對空洞的精神,並不足以維繫一件事物,而必須配合某些實質的東西才能生效。如口惠而實不至,有時候就要失敗了。這裡又引用孔子另外一段話,頗為感慨。
子曰: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
這段話,連起上一段來說,是說作人處世的艱難。我想大家有時也會有同感。一個人想做個忠臣,有時候也很難。對主管、對領導人盡禮,處處盡忠合禮,而旁邊的人會認為是拍馬屁。所以孔子非常通人情世故。凡是當過長官也當過人部下的,都有這種經驗。如果自己毅力不堅定,見解不周到,受環境影響,只好變了。那麼該怎麼辦呢?還是以禮為準,也是上面的話「爾愛其羊,我愛其禮。」人格還是建立在自己身上。別人儘管不了解,只看自己內心真正的誠與不誠。誠正的建立,久後自知。自己的見解與人格的精神,等待時間來考驗,等待時間來證明並不是他人說的那麼一回事,也就心安理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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