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了凡居士著
第一篇 立命之學
余童年喪父，老母命棄舉業學醫，謂可以養生，可以濟人，且習一藝以成名，爾父夙（1）心也。
（1）夙心：平常的、一向的
後余在慈雲寺，遇一老者，修髯偉貌，飄飄若仙，余敬禮之。語余曰：子仕路中人也，明年即進學，何不讀書？余告以故，並叩老者姓氏里居。曰：吾姓孔，雲南人也。得邵子皇極數正傳，數該傳汝。余引之歸，告母。母曰：善待之。試其數，纖悉皆驗。余遂起讀書之念，謀之表兄沈稱，言：郁海谷先生，在沈友夫家開館，我送汝寄學甚便。余遂禮郁為師。
孔為余起數：縣考童生，當十四名；府考七十一名，提學考第九名。明年赴考，三處名數皆合。
復為卜終身休咎（2），言：某年考第幾名，某年當補廩（3），某年當貢（4），貢後某年，當選四川一大尹（5），在任三年半，即宜告歸。五十三歲八月十四日丑時，當終於正寢，惜無子。余備錄而謹記之。
（2）休咎：吉凶、福禍
（3）「廩」：童生進了學，每三年，至提學處參加歲考（另有科考），考得好，即可補廩生（廩生是比秀才高一級的功名，有名額限制，遇缺才補），開始可以領公家發的米（後來都折合現金）。
（4）「貢」：廩生補貢生，亦歸提學考定，貢生即有資格入太學讀書。
（5）大尹：縣長。
＊補充：
貢生：俗稱「明經」。是指明清兩朝秀才（又稱生員）成績優異者，可入京師的國子監讀書，稱為貢生。
廩生：廩生又稱廩膳生，可自公家領取廩米津貼，謂之廩保，其定額甚嚴，每年都要考列三等，通過考試才能保有食廩資格，故為諸生之首，在地方上有一定的地位，童子應試，必須由該縣的廩生保送，乃得入場。（維基百科）
廩生：明清兩代稱由公家給以膳食的生員。又稱廩膳生。明初生員有定額，皆食廩。其後名額增多，因謂初設食廩者為廩膳生員，省稱"廩生"，增多者謂之"增廣生員"，省稱"增生"。又於額外增取，附於諸生之末，謂之"附學生員"，省稱"附生"。後凡初入學者皆謂之附生，其歲﹑科兩試等第高者可補為增生﹑廩生。廩生中食廩年深者可充歲貢。清制略同。（百度）
自此以後，凡遇考校，其名數先後，皆不出孔公所懸定者。獨算余食廩米九十一石五斗當出貢（6）；及食米七十餘石，屠宗師即批准補貢，余竊疑之。
（6）出貢：1.科舉時代，凡屢試不第的貢生，可按年資輪次到京，由吏部選任雜職小官。某年輪著，就叫作"出貢"。 2.秀才一經成為貢生，就不再受儒學管教，俗稱"出貢"。（出自百度）
後，果為署印楊公所駁，直至丁卯年，殷秋溟宗師見余場中備卷，歎曰：五策，即五篇奏議也，豈可使博洽（6）淹貫（7）之儒，老於窗下乎！遂依縣申文准貢，連前食米計之，實九十一石五斗也。
（6）博洽：學識通博。
（7）淹貫：博通、深通。
余因此益信進退有命，遲速有時，澹然（5）無求矣。
（5）澹然：恬靜的樣子
貢入燕都，留京一年，終日靜坐，不閱文字。己巳歸，游南雍，未入監，先訪雲谷會禪師於棲霞山中，對坐一室，凡三晝夜不瞑目。
雲谷問曰：凡人所以不得作聖者，只為妄念相纏耳。汝坐三日，不見起一妄念，何也？
余曰：吾為孔先生算定，榮辱生死，皆有定數，即要妄想，亦無可妄想。
雲谷笑曰：我待汝是豪傑，原來只是凡夫。
問其故？曰：人未能無心，終為陰陽所縛，安得無數？但惟凡人有數；極善之人，數固拘他不定；極惡之人，數亦拘他不定。汝二十年來，被他算定，不曾轉動一毫，豈非是凡夫？
余問曰：然則數可逃乎？曰：命由我作，福自己求。詩書所稱，的為明訓。我教典中說：求富貴得富貴，求男女得男女，求長壽得長壽。夫妄語乃釋迦大戒，諸佛菩薩，豈誑語欺人？
余進曰：孟子言：求則得之，是求在我者也。道德仁義，可以力求；功名富貴，如何求得？
雲谷曰：孟子之言不錯，汝自錯解耳。汝不見六祖說：一切福田，不離方寸；從心而覓，感無不通。求在我，不獨得道德仁義，亦得功名富貴；內外雙得，是求有益於得也。
若不反躬內省，而徒向外馳求，則求之有道，而得之有命矣，內外雙失，故無益。
因問：孔公算汝終身若何？余以實告。雲谷曰：汝自揣應得科第否？應生子否？
余追省良久，曰：不應也。科第中人，類有福相，余福薄，又不能積功累行，以基厚福；兼不耐煩劇（6），不能容人；時或以才智蓋人，直心直行，輕言妄談。凡此皆薄福之相也，豈宜科第哉。
（6）煩劇：煩重
地之穢者多生物，水之清者常無魚；余好潔，宜無子者一；和氣能育萬物，余善怒，宜無子者二；愛為生生之本，忍為不育之根；余矜惜名節，常不能捨己救人，宜無子者三；多言耗氣，宜無子者四；喜飲鑠精，宜無子者五；好徹夜長坐，而不知葆元毓神，宜無子者六。其餘過惡尚多，不能悉數。
雲谷曰：豈惟科第哉。世間享千金之產者，定是千金人物；享百金之產者，定是百金人物；應餓死者，定是餓死人物；天不過因材而篤，幾曾加纖毫意思。
即如生子，有百世之德者，定有百世子孫保之；有十世之德者，定有十世子孫保之；有三世二世之德者，定有三世二世子孫保之；其斬焉無後者，德至薄也。
汝今既知非。將向來不發科第，及不生子相，盡情改刷；務要積德，務要包荒（7），務要和愛，務要惜精神。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此義理再生之身也。
（7）包荒：出自易經泰卦，包容荒穢（例如旁人之壞處），包容一切。
夫血肉之身，尚然有數；義理之身，豈不能格天（8）。太甲（9）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詩（10）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孔先生算汝不登科第，不生子者，此天作之孽，猶可得而違；汝今擴充德性，力行善事，多積陰德，此自己所作之福也，安得而不受享乎？
（8）格天：感動上天。
（9）太甲：《尚書》（又稱《書經》）中的「太甲中」篇。
（10）指《詩經》。
易為君子謀，趨吉避凶；若言天命有常，吉何可趨，凶何可避？開章第一義，便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汝信得及否？
余信其言，拜而受教。因將往日之罪，佛前盡情發露，為疏一通，先求登科；誓行善事三千條，以報天地祖宗之德。
雲谷出功過格示余，令所行之事，逐日登記；善則記數，惡則退除，且教持準提咒，以期必驗。
語余曰：符籙（11）家有云：不會書符，被鬼神笑；此有秘傳，只是不動念也。執筆書符，先把萬緣放下，一塵不起。從此念頭不動處，下一點，謂之混沌開基。由此而一筆揮成，更無思慮，此符便靈。凡祈天立命，都要從無思無慮處感格（12）。
（11）符籙：籙，ㄌㄨˋ。一種道家用來役使鬼神的神祕文字。
（12）感格：感動、感化。
孟子論立命之學，而曰：夭壽（13）不貳（14）。夫夭與壽，至貳者也。當其不動念時，孰為夭，孰為壽？細分之，豐歉（15）不貳，然後可立貧富之命；窮通（16）不貳，然後可立貴賤之命；夭壽不貳，然後可立生死之命。人生世間，惟死生為重，曰夭壽，則一切順逆皆該之矣。
（13）夭壽：短命與長壽。
（14）不貳：忠誠不懷二心。此指，沒有分別。
（15）豐歉：豐收或歉收。指農作物收成的好壞。
（16）窮通：窮困與顯達。
至修身以俟（17）之，乃積德祈天之事。曰修，則身有過惡，皆當治而去之；曰俟，則一毫覬覦，一毫將迎，皆當斬絕之矣。到此地位，直造先天之境，即此便是實學。
（17）俟：ㄙˋ，等待。
汝未能無心，但能持準提咒，無記無數，不令間斷，持得純熟，於持中不持，於不持中持。到得念頭不動，則靈驗矣。
余初號學海，是日改號了凡；蓋悟立命之說，而不欲落凡夫窠臼（18）也。從此而後，終日兢兢，便覺與前不同。前日只是悠悠放任，到此自有戰兢（19）惕厲（20）景象，在暗室屋漏中，常恐得罪天地鬼神；遇人憎我毀我，自能恬然（21）容受。
（18）窠臼：比喻陳舊、一成不變的規格模式。
（19）戰兢：兢，音ㄐㄧㄥ。戒慎恐懼的樣子。
（20）惕厲：因心存恐懼危難而警惕，指君子的修身自省。
（21）恬然：安然自得的樣子。
到明年禮部（22）考科舉，孔先生算該第三，忽考第一；其言不驗，而秋闈（23）中式矣。
（22）禮部：古代官署。漢時為尚書的客曹，至北周始稱為「禮部」。隋、唐以後為六部之一。掌禮儀、祭祀、貢舉、學校、宗俗教化、接待外賓之事，禮部尚書為其長官。清以後改為典禮院。
（23）秋闈：闈，音ㄨㄟˊ。科舉時代在秋季舉行的鄉試。
然行義未純，檢身多誤；或見善而行之不勇，或救人而心常自疑；或身勉為善，而口有過言；或醒時操持，而醉後放逸；以過折功，日常虛度。自己巳歲發願，直至己卯歲，歷十餘年，而三千善行始完。
時方從李漸庵入關，未及回向。庚辰南還。始請性空、慧空諸上人，就東塔禪堂回向。遂（24）起求子願，亦許行三千善事。辛巳、生男天啟。
（24）遂：就、於是。
余行一事，隨以筆記；汝母不能書，每行一事，輒（25）用鵝毛管，印一硃圈於曆日之上。或施食貧人，或買放生命，一日有多至十餘圈者。至癸未八月，三千之數已滿。復請性空輩，就家庭回向。九月十三日，復起求中進士願，許行善事一萬條，丙戌登第，授寶坻知縣。
（25）輒：即、就。
余置空格一冊，名曰治心編。晨起坐堂，家人攜付門役（26），置案上，所行善惡，纖悉必記。夜則設桌於庭，效趙閱道（27）焚香告帝（28）。
（26）門役：舊時縣衙門前的差役。
（27）趙閱道：宋仁宗時的鐵面御史，死後皇帝諡「清獻」二字，人稱「趙清獻公」。
（28）帝：玉皇大帝。
汝母見所行不多，輒顰蹙（29）曰：我前在家，相助為善，故三千之數得完；今許一萬，衙中無事可行，何時得圓滿乎？
（29）顰蹙：ㄆㄧㄣˊㄘㄨˋ，皺眉蹙額，形容神情憂愁。
夜間偶夢見一神人，余言善事難完之故。神曰：只減糧一節，萬行俱完矣。蓋寶坻之田，每畝二分三釐七毫。余為區處（30），減至一分四釐六毫，委（31）有此事，心頗驚疑。適幻余禪師自五臺來，余以夢告之，且問此事宜信否？
（30）區處：分別處置。
（31）委：確實。
師曰：善心真切，即一行可當萬善，況合縣減糧、萬民受福乎？吾即捐俸銀，請其就五臺山（32）齋僧一萬而回向之。
（32）五臺山：五台山位於中國山西省東北部忻州市五台縣東北隅，位居中國四大佛教名山之首，被稱為「金五台」，被認為是文殊菩薩的道場，是世界佛教五大聖地之一。另加上浙江普陀山（觀音菩薩道場）、四川峨嵋山（普賢菩薩道場）、安徽九華山（地藏菩薩道場），一共是中國四大名山。
孔公算予五十三歲有厄，余未嘗祈壽，是歲竟無恙，今六十九矣。書（33）曰：天難諶（34），命靡（35）常（36）。又云：惟命不於常，皆非誑語。吾於是而知，凡稱禍福自己求之者，乃聖賢之言。若謂禍福惟天所命，則世俗之論矣。
（33）書經。
（34）諶：ㄔㄣˊ，相信、信賴。
（35）靡：ㄇㄧˇ，沒有。
（36）常：固定不變的。
汝之命，未知若何？即命當榮顯，常作落寞想；即時當順利，當作拂逆（37）想；即眼前足食，常作貧窶（38）想；即人相愛敬，常作恐懼想；即家世望重，常作卑下想；即學問頗優，常作淺陋想。
（37）拂逆：不如意
（38）窶：ㄐㄩˋ，貧窮。
遠思揚祖宗之德，近思蓋父母之愆（39）；上思報國之恩，下思造家之福；外思濟人之急，內思閑（40）己之邪。
（39）愆：ㄑㄧㄢ，過失、罪過。
（40）閑，ㄒㄧㄢˊ：防範、阻止。
務要日日知非，日日改過；一日不知非，即一日安於自是；一日無過可改，即一日無步可進；天下聰明俊秀不少，所以德不加修、業不加廣者，只為因循（41）二字，耽閣一生。
（41）因循：遵循舊習而無所改動。此為貪圖安逸，得過且過，不想前進。
雲谷禪師所授立命之說，乃至精至邃、至真至正之理，其熟玩而勉行之，毋（42）自曠（43）也。
（42）毋：不要、莫。
（43）曠：空缺、荒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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